药箱里的阴影
越野车碾过结冰的车辙,底盘与尖锐的石块剧烈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顾承川死死攥着扶手,指节泛白如骨。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徒劳地摆动,试图扫清飞溅的泥浆,却只能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浑浊的痕迹。透过这层朦胧,远处青岩村歪斜的木牌在狂风中摇晃,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积雪覆盖的屋顶下,几缕黑烟从开裂的烟囱中挣扎着升起,在铅灰色的天空里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像是大地发出的无声控诉。
推开村卫生室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霉菌、廉价草药和久未通风的腐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作呕。剥落的墙皮像陈年的伤疤,簌簌落在锈迹斑斑的药柜上。顾承川的白大褂蹭过掉漆的门框,扬起细小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悬浮、飘散。玻璃柜里,过期半年的抗生素盒子随意堆成歪斜的塔,退烧药铝箔板上爬满绿毛,最底层还压着几包九十年代包装的银翘片,塑料膜早已泛黄发脆。
“这些药还在用?” 他拈起一盒阿莫西林,指腹擦过模糊的生产日期,塑料包装发出沙沙的脆响,仿佛在诉说岁月的漫长。村医老周正往搪瓷缸里添着不知名的草药,骨节粗大的手指被药汁染成深褐色,指甲缝里嵌满黑色的药垢。听见质问,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睁大,布满裂痕的嘴唇翕动,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没办法,上面送啥用啥,乡里的配送车一年才来两趟。赶上大雪封山,连这过期的药都是宝贝......” 搪瓷缸里翻滚的墨绿色液体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里飘出刺鼻的苦味,混着老人身上浓重的烟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午后的阳光突然被乌云吞噬,天色瞬间暗下来,仿佛黑夜提前降临。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死寂,一个妇女跌跌撞撞冲进门,怀里五岁的男孩正剧烈抽搐着,嘴角溢出白沫,双眼翻白。老周慌忙掀开药柜底层的布帘,布满老茧的手熟练地摸出一支玻璃针剂,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等等!” 顾承川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按住老人的手腕。针剂在指间晃动,折射出冷冽的光,瓶身上的生产日期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半截残缺的数字。
“这药早过保质期了!” 顾承川举起针剂,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震惊。老周的脸涨成猪肝色,脖颈的青筋突突跳动,像是要冲破皮肤:“以前都这么用,也没出过事...... 去年二柱子发烧,打了过期的退烧针,不也好好的!” 孩子母亲突然跪倒在地,沾满泥浆的双手死死攥住顾承川的裤脚,指甲深深掐进布料:“大夫救救他,他早上还说肚子疼......” 她凌乱的发丝间沾着草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绝望的眼神让人心碎。
卫星电话在寂静中响起刺耳的震动。顾承川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得像冰川:“李小南,立刻调取青岩村近三年的药品配送记录。” 屏幕上跳动的柱状图如同血色的伤口:标注送达的药品,实际到位率不足 40%,本该装满救命药的卡车轨迹,在距离村子 20 公里的镇子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 “消失” 的药品记录里,不乏急救药和孕妇儿童专用药。
暮色漫进卫生室时,顾承川蹲在孩子身边。小家伙的烧渐渐退了,通红的脸颊贴着冰凉的竹席,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母亲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哼唱的山歌断断续续:“雪山啊别压弯脊梁,我的孩子要见太阳......” 老周缩在墙角,烟袋锅子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棉鞋上,每一次闪烁都像是他内心的挣扎。
“明天我带医疗队过来。” 顾承川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过堆着过期药品的纸箱,发出沙沙的声响。老周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声音哽咽:“顾大夫,不是我想害人...... 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小栓子他妈难产,我拿过期催产素......” 话音戛然而止,老人的喉结剧烈滚动,往事的痛苦仿佛重新压在他的心头。屋外的狂风卷着雪粒扑进屋子,将未说完的话撕成碎片,散落在满地的药盒之间。
深夜的临时帐篷里,顾承川在笔记本上画下简陋的药品监管流程图。寒风从帆布的缝隙中钻进来,冻得他手指发僵。笔尖刺破纸背的瞬间,他想起李建国在镇沅桥洞下说过的话:“行医的人,心里要永远装着秤。” 窗外,青岩村的灯火零星闪烁,像极了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微弱生命。而药箱里的阴影,正等待着被彻底驱散的黎明。每一个过期的药盒,每一双绝望的眼睛,都在无声地催促着他,必须有人站出来,撕开这层笼罩在基层医疗上的黑暗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