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顺慈被封为诰命夫人,却不习惯在将军府生活,只在谢恩的时候去过一次京城。
靳时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去,所过之处,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十三岁那年,少年离开时,秋意正浓。
少年不知离别苦。
归来时,大雪封了山路。
十二年。
足够一场秋雨漫成寒冬。
靳时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许乔无父无母没了牵挂,孟家姐弟则将父母接到了京城住。
历寒山自然不会亏待靳时栖,他赏的钱足够母子俩花到下辈子。
一路辗转,踩着厚厚的积雪转过最后一个山坳,靳时栖才回到当初村民被安置的地方。
他远远就看到村里的身影。
是简顺慈。
雪花落满她的头巾,在睫毛上结了霜。
靳时栖忽然有些走不动了。
即便多年未见,他也能一眼认出。
娘,我回来了。
——
靳时栖在家中待了一个月,趁着日头好的时候,身体力行将房子翻盖。
简顺慈身上有旧伤,就算太医院的医生来也无能为力,好在平日里不痛不痒。
如今靳时栖回来了,简顺慈更是高兴,非要让他尝尝自己新学的手艺。
可能谁都不会想到,这个看着平平无奇的村子,居然有一位诰命夫人和将军。
雪化了之后,村子里变得热闹了起来。
比起当年,现在的村子多了不少孩子,他们挤在篱笆外,踮着脚偷看。
“听说时栖哥哥比虎子村长还要厉害,能搬得起一百斤的石头。”
“但这个哥哥看着比村长年轻多了,还很帅。”
“他会耍剑吗,老铁匠说他非常非常厉害,能一个人打五个,啊不对,打二十个!”
“二十个?老铁匠吹牛吧!应该是三十个。”
第二天清晨,篱笆外就多了排木棍,靳时栖挨个调整孩子们握“刀”的姿势,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开春后,也会有人上门说亲,毕竟靳时栖的年纪实在不算小了,十里八乡的媒婆能踏平简家的门槛。
“东村李家的闺女,针线活好得很!当初只见过你家小子一眼,就寻死觅活非他不嫁啊,您就当行行好。”
“西庄王地主家的小姐,还陪嫁二十亩良田哩!时栖也不小了,该放手了。”
“哎呦简姨啊,我们知道您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仗打完了,当兵回来的嘛,你舍不得,但十里八乡,你儿子这张脸迷了多少姑娘?简姨你难道就不想抱孙子?”
谁不知道靳时栖孝顺?只要简顺慈答应,那就是靳时栖答应了!
靳时栖端着饭碗,听着直笑,简顺慈则手忙脚乱被附近所有的媒婆围追堵截,左一个“王姑娘”右一个“李姑娘”。
他们不知道靳时栖真正身份,只当他是打完仗后回来的。
简顺慈脾气好,面对这些媒婆也只会笑着说“不急不急”。
日子平和而悠长。
傍晚时分,靳时栖会坐在门槛上磨刀。
孩子们在晒谷场上追打嬉闹,远处炊烟袅袅。
刀面映出他的眼睛——
仍然锋利,却不再冰冷。
四年后,简顺慈病逝,靳时栖亲自操持她的葬礼,按照她生前的要求,将她葬在宁稷山上,言说神明一定会替自己保护靳时栖。
处理完一切事宜,靳时栖不顾村民劝阻,毅然决然上了山。
他早应该如此的。
靳时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的第二条命是宁稷用神力换来的,在为简顺慈养老送终后,他余下的生命,都应该全数奉献给神明。
二十九岁的靳时栖,放下了染血的刀。
他站在山神庙前,望着斑驳的檐角与褪色的门楣,心中再无波澜。
那些征战杀伐的岁月,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此刻都如烟云般消散。
伸手抚过庙门腐朽的木框,指尖沾了层薄灰,却莫名觉得踏实。
这才该是他的归宿。
从那天起,靳时栖成了山神庙的守庙人。
清晨踏着露水,去挑选最挺拔的松木,用匕首削去树皮,再一根根扛回庙前。
梁柱要选笔直的,不能有虫蛀;瓦片要烧得厚实,不能漏雨。
他像面对战场般认真,每一处榫卯都严丝合缝,每一块砖石都亲手垒砌。
渴了,便掬一捧山涧清泉;饿了,便猎一只野兔,剥皮洗净,架在篝火上烤得金黄。
油脂滴落火堆,滋滋作响,香气混着松木燃烧的味道飘进庙内,仿佛连神像都染了人间烟火。
修补山神庙一共用了半年的时间,靳时栖从未懈怠。
夜里,他躺在修补好的供台旁,听着山风穿过新换的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
月光从瓦缝间漏下,斑驳地洒在神像上,映得宁稷的面容格外柔和。
靳时栖望着那泥塑的神明,忽然笑了。
“您看,”他轻声道,“这次修的,比上次好。”
没有回应,只有夜风拂过。
但他知道,神明在听。
日复一日,庙宇渐渐恢复了昔日的模样。
褪色的门楣重新刷了朱漆,残破的瓦片被新烧的青瓦替代,就连供桌上的裂缝,也被他用树脂细细填平。
他的余生,便这样一点一滴地,砌进了这座山神庙的每一寸木头、每一块石头里。
最洁净的神明,记住了他最肮脏的模样,偏要为他这满身杀孽的凡人重新困在泥胎。
是私心吗。
靳时栖时常会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神像,看新补的彩漆遮住旧裂纹,看香火缭绕中神明低垂的眉目。
而神明,始终垂眸注视。
又是一年春深,山神庙已焕然一新。
靳时栖融了自己的刀,做成一个风铃挂在檐角,每当山风拂过,清越的声响便荡开满山雾霭。
如往常一般,他将新摘来的梨供上,跪坐在晨光里,身姿如青竹般挺拔。
一绺乌黑发丝垂落颈侧,衬得那段线条愈发修长优美,哪怕粗布麻衣,难掩面容清俊。
在面对外人时,靳时栖正是因为表情太凶,才有了“白狼将军”这个浑称,谁知道最后阴差阳错成了美名。
怕是谁也想不到曾经的白狼将军能笑得这般温柔。
“神明在上。”
靳时栖双手合十,指尖相抵,微眯的眼里盛着虔诚的柔光。
供桌上的香火袅袅升起,在他面前缭绕。
他闭目片刻,又睁开,伸手轻轻拂去神像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今日的梨子很甜,希望您也会喜欢。”
他轻声说着,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指尖在神像底座停留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就在这时——
“确实很甜。”
带笑的声音响起,如清泉漱石。
靳时栖的手指猛地僵住,瞳孔骤缩,梨子滚落在地。
他不敢回头。
直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拾起那颗梨子,白发从肩头垂落,掠过他剧烈颤抖的手背。
“怎么,”神明俯身,气息拂过耳尖,银发垂落在他膝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靳时栖缓缓抬头,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近在咫尺。
紫色的瞳眸里,此刻只盛着他一人的影子。
他想说话,想大笑,想质问这漫长的别离。
可最终,他只是死死攥住神明的衣袖,眼泪砸在对方手背上,滚烫如供奉的香火。
神明叹息着将他拥入怀中,是活人的体温。
风铃轻响,满山春花忽然盛放。
知我晦暗者,是您。
许我春朝者——
仍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