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灰兔竖着耳朵,在庙后的乱石堆间蹦跳。
靳时栖屏住呼吸,隐在柏树的阴影里。
他的身形比年初抽长了许多,旧衫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的手腕精瘦有力。
山风拂过,他眯起眼。
这双眼睛褪去了稚气,眼尾的弧度如同新磨的镰刀般锋利。
兔子突然立起前爪,鼻尖急颤。
箭已离弦。
木箭破空的声音很轻,箭尾绑着的麻绳却惊起几只山雀。
灰兔刚要窜逃,箭镞已钉入后腿。
靳时栖从树后钻出时,兔子正拖着伤腿往灌木里逃,在枯叶上蹭出断续的血痕。
“对不住。”
他单膝跪地,一手按住挣扎的兔子,另一手利落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兔身在他掌心渐渐变凉,绒毛间还带着阳光的暖意。
他用草茎捆住兔脚,处理的动作沉稳,丝毫不逊于村里的老猎户——
不抖,也不急,连血都没沾上多少。
靳时栖拎起猎物往庙前走,木箭在背后的箭筒里轻晃,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这些木箭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将劈好的木条尖端一点点磨至尖锐,再打磨成为箭矢的形状。
白天时,靳时栖会跟着村里的猎户一起上山捕猎,学习一辈辈传承下来的技巧。
到了晚上,他就会偷偷来庙里,修缮山神庙的同时练习箭术。
从握弓至今不过六个月,便已练至百发百中,甚至不需要其余猎户教,便能快速摸索出一套自己的风格。
就像是...
他本就精通此道。
对此,村里人也只能说不愧是靳家的小子,当初能杀了大蛇,现在又练得一手百发百中,往后定然能当个将军。
当然,靳时栖也晓得什么是客气话,什么是恭维,并未将其放在心上,仍旧雷打不动上山练箭。
他走不出大山,也当不了将军。
一大早,在吃过饭后,靳时栖便告知简顺慈,自己要去山上捕猎,实则偷偷在山神庙附近转悠。
靳时栖拎着灰兔踏上山神庙的石阶,脚下的青苔已被他定期清理,露出原本粗糙的石面。
庙门不再歪斜,被他用榫卯重新固定过,推开时只发出低沉的“吱呀”声,不再是从前那种刺耳的呻吟。
原本漏雨的屋顶补了茅草,阳光从整齐的缝隙间漏下来,在地上排成一道道光栅。
供台上的灰尘早已拭净,缺角的香炉里插着几支新采的野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这些足以证明靳时栖这段时间从未偷懒。
他熟练跪在蒲团上,叩首后抬头。
当晨光完全照进庙堂时,重塑的神像已端坐在莲花座上。
手指结着慈悲印,连指甲盖上的月牙都清晰可见。
最奇的是那张脸——明明用的是同样的黄泥,却比原先多了三分生气,微阖的双目似闭非闭,仿佛下一刻就会抬起眼帘。
靳时栖不知道不能随意直视神明,他只觉得抬头看向神像时,有些躁动的心便会宁静下来。
“山神老爷,今天有肉了。”
他轻声说着,从腰间取下小刀。
若想成为一名合格的猎户,第一步就是敢于面对杀生,王虎就曾充当靳时栖的老师。
他说过,要感受活物濒死时颤动的瞳孔,猛烈跳动的心脏,和克服自己天生悲悯的心。
怜悯苍生,那是神仙要做的事,神仙不吃不喝不会死,但人会。
每天饿死的人都有大把,下不去杀手的人做不了猎户。
而这入门的一步偏也是最难的一步。
王虎原本以为靳时栖要多适应几次,但他只是简单说了几个要点,靳时栖就能将雉鸡熟练杀死,脸上没有恐惧的神色,就连手都没抖。
若不是他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王虎都要怀疑他暗地里藏拙。
对此,靳时栖也不知是为何,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将一切做好。
嘀嗒......
兔血滴在准备好的陶碗里,鲜红衬着粗陶的灰褐。
处理好的兔肉摆在青石板上,粉白的肌理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取最肥美的后腿肉供在神前。
“感谢山神庇佑。”
靳时栖虔诚叩首。
虽说他从未真正见过神迹,但他确信,宁稷山神是真正存在的,并且一直庇佑着他。
为此,他甘心做山神最虔诚的信徒,用余生供奉神明。
靳时栖立在晨光里,像一株新抽枝的青竹。
十三岁的少年身量未足,骨架却已显出舒展的轮廓,露出的脖颈线条纤细,却覆着一层紧绷的肌肉——那是常年劳作刻下的痕迹。
他的脸还带着稚气的圆润,下颌却隐约有了锋利的影子,眉毛生得尤其好,像两笔浓墨扫过玉白的纸,底下嵌着双清亮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的,是十三岁特有的、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清透光景,让人想起山涧里饮水的鹿。
晨风穿堂而过,吹得石阶上的尘土打着旋儿飘起。
那些细小的颗粒在光束中飞舞,最后竟都朝着神像的方向聚拢,像被什么吸引一般,轻轻落在了泥塑的肩头。
靳时栖并未注意到这些,他退后三步才转身,背影被门外的阳光拉长,投在扫净的地面上。
他要赶快回去了,不然阿娘会担心。
“山神老爷,我明日再来。”
说罢,靳时栖又思忖一二,这才补充道。
“您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给我托梦,我就住在清津村,村口大槐树往北的第七户人家。”
怕神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靳时栖又想着法儿地描述。
“我会在篱笆上系红色的布条,如果您能看到,那就是我和阿娘的房子。
但您也要小心一点,不要入了我阿娘的梦,她可能会吓到,您可以来找我。”
生怕神明会不记得,他又重复一遍,这才拿着剩下的兔子心满意足地离开。
山风掠过时,靳时栖抬手将散发别到耳后,手腕细得能看见骨节,却意外地有力。
指节处有细小的伤痕,那是削箭时留下的。
几个月往返宁稷山,靳时栖已经摸索到一条更快上山的路,他身子灵巧,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现在已是如履平地。
今天有所收获,回去也能给阿娘开开荤,许乔应该也饿了吧?再喊上她过来。
这只兔子是烤了吃?好像有点浪费,做成肉脯还是炖了?好像都不错......
靳时栖心中盘算着怎么处理这只兔子,随意哼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