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素蟾
青禾镇的老槐树在立冬前夜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露出虬结的枝桠,像极了北方玄武的利齿。陈阿公裹着狐裘坐在门槛上,用铜筷拨弄着炭盆里的艾灰,火星溅在他新绘的星象图上,竟在女宿附近烧出个焦洞——那是玄武七宿的咽喉位置。
“亥时三刻,井水会结出玄冰花。”老人突然开口,吓得正在筛曲的小满手一抖,黄曲粉撒了半裙裾,“去通知大暑,准备九节紫竹鞭,再把西厢房第三格的青铜鼎搬出来。”
少女起身时,狐裘下摆扫过炭盆,惊起一片艾香。远处的碾米坊传来沉闷的碾磨声,那是村民们在赶制立冬的“暖炉饭”,糯米混合着板栗、胡桃的香气飘来,却掩不住空气中隐约的寒意——今年的立冬,比往年来得更冷些。
子时初刻,青禾镇的十二口古井同时冒出白气。小满和大暑守在镇中那口千年老井旁,月光落在井台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宛如两根立在寒夜里的紫竹。大暑握紧紫竹鞭,鞭梢系着的立冬绳(用七种颜色的棉线编成,象征七曜)在风中轻轻晃动,扫过井沿时,竟惊起一层薄冰。
“来了。”陈阿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捧着青铜鼎,鼎身上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这鼎据说是夏朝遗物,三足分别刻着“水”“火”“土”三字,中空的腹部可容三石水,正是用来铸造“玄水鼎”的关键。
井水突然剧烈翻腾,却不溢出井口,而是在水面凝结出一朵六瓣冰花,每瓣都刻着不同的古篆文字。小满认出那是《洛书》中的水德符号,连忙将青铜鼎倾斜,让鼎口对准冰花。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冰花竟化作液态,如活物般流入鼎中,发出清越的叮咚声,仿佛在吟诵古老的水神咒。
“快,用紫竹鞭搅动,按北斗七星的轨迹!”陈阿公大喊。大暑立刻挥动鞭子,鞭影在月光下划出斗勺形状,鼎中的玄水随之旋转,渐渐凝成晶莹的冰晶,却又保持着液态的流动感,宛如把银河的碎片封在了鼎中。
就在此时,天空中出现异象:玄武七宿的斗柄突然转向南方,女宿的位置裂开一道缝隙,漆黑的裂隙中渗出丝丝寒气,所过之处,星子纷纷冻结成灰白色。陈阿公翻开星象图,只见图上的玄武正与苍龙对峙,蛇尾缠绕龙爪,竟呈现出两败俱伤的凶兆。
“是玄冥现世。”老人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上古水神玄冥,与玄武同属北方水德,若玄武星象失衡,必引他冲破幽冥封印。”他指向裂隙,“看那黑光,正是玄冥的玄蛇之息,所到之处,万物成冰。”
小满望着冻结的星子,想起去年冬天冻死的菜苗,心中一阵刺痛。“我们该如何阻止?”她握紧了手中的立冬绳,绳上的棉线突然变得冰凉,仿佛吸走了她的体温。
陈阿公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青铜鼎上:“需在小雪前,用玄水鼎炼出‘素蟾膏’,以月魄为引,修补女宿裂隙。素蟾膏需三种至纯之物:立冬玄水、小雪初霜、还有……”他忽然看向小满,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还有未出阁少女的守宫砂。”
少女的脸腾地红了,大暑连忙转身,假装研究井台上的冰纹。陈阿公咳嗽两声,继续说道:“守宫砂乃至阴之血,与玄水的至阳之气调和,方能炼出平衡阴阳的素蟾膏。小满,此事非你不可。”
她攥紧了衣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立冬的第一缕阳光爬上井台,将玄水鼎中的冰晶照得透亮,宛如一块巨大的蓝水晶。小满忽然想起去年今日,她在灶前帮母亲包饺子,锅里的蒸汽模糊了窗纸,暖融融的气息里,父亲笑着说:“我们小满,是青禾镇的福气。”
“我愿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晨雾中响起,坚定如立冬的冰棱,“但需劳烦大暑哥,陪我去采集小雪初霜。”
青年转身,古铜色的脸上带着郑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腰间的镇浊薄荷陶罐轻轻晃动,罐口露出的薄荷叶上,竟凝着细小的冰晶,像是提前感知了这场寒冬的考验。
小雪节气在凛冽的北风中如期而至。青禾镇的屋顶笼罩在一片白纱般的霜气中,陈阿公站在祭台上,指挥村民用竹竿挑起二十四盏冬瓜灯,灯里点着用立冬玄水浸泡过的灯芯,在雪光中发出幽蓝的光。
小满和大暑则来到镇北的忘忧坡,那里有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芦苇荡,据说每到小雪,第一缕霜气会在这里凝结成霜花,形如蟾蜍,是为“素蟾霜”。两人踩着没膝的枯草前行,芦苇杆上的白霜簌簌落下,沾在他们的睫毛上,竟成了细小的冰晶。
“看!”大暑忽然指着前方。在月光与雪光的交界处,一片银白色的霜花正缓缓成型,果然状如蟾蜍,四肢俱全,眼睛部位还嵌着两颗露珠,宛如夜空中的双子星。小满刚要伸手去采,霜花突然蹦跳着向前移动,身后留下一串小小的霜印。
两人连忙追赶,却发现霜花总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跳跃,仿佛在引导他们。不知追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晶莹剔透的宫殿,墙壁由冰晶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雪,檐角挂着长长的冰棱,每一根都折射出七彩光芒——竟是传说中的广寒宫分殿。
宫殿门口,一位身着白纱的女子怀抱玉蟾,正对着他们微笑。她的衣袂上绣着二十八宿的图案,发间插着一支银簪,簪头缀着三颗珍珠,正是女宿的三颗主星。
“吾乃素蟾仙子,司掌霜华。”她的声音如碎玉投壶,“玄武失衡,玄冥欲出,皆因人间忘了立冬与小雪的契约。”她抬手一指,宫殿内浮现出一幅巨大的星图,“上古之时,颛顼帝令玄冥为水正,与苍龙定下四时之约,如今契约蒙尘,需以纯心之血重新封印。”
小满想起陈阿公的话,毅然上前:“我愿以守宫砂为引,炼制素蟾膏,修补女宿裂隙。”她解开衣袖,露出臂上的朱砂痣,在雪光中宛如一朵小小的红梅。
素蟾仙子颔首,玉蟾突然张口,吐出一团银白色的光雾,将小满的守宫砂吸入腹中。眨眼间,光雾化作一瓶霜华,与小满带来的玄水鼎轻轻一碰,竟发出龙吟般的清响。
“需在子时三刻,以北斗七星的勺柄为火,炼制素蟾膏。”仙子挥手撤去宫殿幻象,芦苇荡重新出现在眼前,霜花已经静静地躺在小满掌心,“记住,炼膏时不可言语,不可分神,否则前功尽弃。”
回到青禾镇时,陈阿公已经在晒谷场中央搭起三重炼药台。最底层铺满立冬那天收集的井台冰屑,中层放置着用小雪初雪堆成的冰炉,顶层则端坐着青铜鼎,鼎下燃着用北斗七星方位采集的“七星火”(松、柏、槐、檀等七种树木的枝条)。
子时三刻,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北方。小满屏息凝神,将玄水、素蟾霜、守宫砂化作的霜华依次倒入鼎中。大暑手持紫竹鞭,按照陈阿公的指令,以“玄武踏斗”的步法绕鼎而行,每走一步,就往火中添加一味药材:千年茯苓、天山雪莲、还有从枫灵那里求得的枫叶露。
鼎中渐渐升起白色烟雾,烟雾中浮现出素蟾的虚影,每一次跳动都与北斗七星的光芒相呼应。小满忽然看见,自己的守宫砂化作一只红色小兽,与素蟾虚影嬉戏追逐,最终融为一体,形成一团柔和的光茧。
就在此时,天空中的裂隙突然扩大,玄冥的玄蛇之息如黑色巨龙般俯冲而下,所到之处,冬瓜灯纷纷熄灭,村民们发出惊恐的尖叫。陈阿公连忙取出星象图,以血指在图上画下封印咒,图上的苍龙突然昂首,龙息化作金色屏障,暂时挡住了玄蛇之息。
“快!炼膏成败在此一举!”老人的声音里带着血丝。小满咬紧牙关,集中精神,心中默念着二十四节气的歌谣。不知过了多久,鼎中传来一声清越的凤鸣,光茧突然裂开,飞出一只银白色的蟾蜍,口中衔着一枚闪烁的星丸——正是凝聚成型的素蟾膏。
素蟾仙子的虚影同时出现在空中,她轻挥衣袖,素蟾便化作一道流光,钻入女宿裂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裂隙周围的星光开始自动缝合,如同被看不见的丝线织补,玄冥的玄蛇之息也渐渐退去,化作漫天雪花,温柔地落在青禾镇的土地上。
雪越下越大,却不再有寒意,反而带着淡淡的梅香。村民们欢呼着冲进雪中,接住那些晶莹的雪花,发现每一片都呈现出不同的星象图案:有的像苍龙,有的像玄武,有的像展翅的素蟾。
陈阿公望着重新变得完整的星象图,眼中老泪纵横。他轻轻抚摸着图上的女宿,那里已经多了一枚素蟾形状的印记,银白的光芒中透着淡淡的粉红,正是小满守宫砂的颜色。
“知道为什么小雪要腌菜吗?”老人对着围过来的村民们说道,“因为这一天,天地万物都在为寒冬储蓄能量,就像我们用素蟾膏修补星象,都是为了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平衡。”
小满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手臂,守宫砂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淡淡的霜花印记。大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手中捧着一个青瓷罐,里面装着刚腌好的雪里蕻,散发着咸香的气息。
“给,你最爱吃的腌菜。”他的耳朵尖红红的,在雪光中格外显眼,“等开春了,我们一起种新的菜苗吧。”
少女接过瓷罐,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砍柴留下的痕迹。她忽然想起枫叶林里枫灵的歌声,想起青女冰棺前的蓝火,想起素蟾仙子眼中的星光,忽然觉得这一路的艰辛都值得——因为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总有一些温暖的东西,在悄悄生长。
雪停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青禾镇的屋顶上,新落的雪与旧年的霜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层柔软的棉被。陈阿公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星子溅起来,照亮了星象图上的“大雪”二字。他知道,下一个节气的故事,又将在这纷飞的雪片中,悄悄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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