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瑞与徐茂二人,寻了那小厮引荐的二楼靠窗雅座坐下。
此地视野果然开阔,不仅能将楼下大堂里说书先生的抑扬顿挫、茶客们的嬉笑怒骂尽收耳底,更能将窗外长街的熙攘繁华一览无余。
“客官,您的‘碧螺春’,还有四色湖州名点,请慢用!”
茶博士手脚麻利地将一壶热气腾腾的香茗,并几碟精致小巧的糕点摆上桌。
那碧螺春茶汤清澈碧绿,甫一冲泡,便有奇异的清香袅袅升腾,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高瑞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
入口醇厚,回味甘甜,果然是好茶。
“三少爷,这听雨轩,确实名不虚传。”
徐茂压低声音,赞了一句。
他虽换了一身仆从装扮,但眉宇间的沉稳干练,却丝毫未减。
高瑞微微颔首,目光却未停留在这茶水点心之上。
他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实则将整个二楼的布局、客人的神态,都细细观察了一遍。
他的耳朵,更是如同最敏锐的猎犬,捕捉着空气中流淌的每一丝讯息。
这鱼龙混杂之地,正是他需要的天然情报网。
官方的卷宗固然详尽,却往往失之刻板,少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而这些市井之间的窃窃私语,贩夫走卒的抱怨牢骚,却往往能揭示出最真实、最残酷的真相。
就在此时,邻桌几位客人的谈话,如同细密的雨丝,悄然飘入了他的耳中。
那是一桌围坐着三四名中年男子,看穿着打扮,皆是绸缎商人模样。
只是他们此刻,却全然没有生意人的精明与红火,反而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高瑞不动声色,与徐茂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茂心领神会,也微微侧过耳朵,凝神细听。
只听其中一位脸型瘦削,留着山羊胡的商人,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仿佛要浇灭心头的怒火,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恨恨地说道:
“这锦绣盟,简直就是咱们湖州绸缎行当里的一把刮骨钢刀啊!”
他声音不大,但那股子咬牙切齿的恨意,却清晰可闻。
“王兄此言,真是说到兄弟我心坎里去了!”
旁边一个略显富态,但此刻也是一脸苦相的商人连连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愤懑。
“咱们辛辛苦苦养蚕缫丝,盼着能有个好收成,卖个好价钱。”
“可那锦绣盟倒好!他们一开口,就要比市价低上足足三成强收咱们的蚕丝!”
“三成啊!那是什么概念?咱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刨去成本,还能剩下几个子儿?”
他说着,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引得杯盘一阵轻晃,但又立刻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若是咱们稍有不从,哼!”
山羊胡商人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惧色。
“他们便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明里暗里,处处给你使绊子,断你的销路,搅黄你的生意,让你根本在这湖州城里待不下去!”
“到时候,别说赚钱了,不赔个底朝天,就算你祖上积德了!”
另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看起来较为老成的商人,此刻也忍不住长叹一声,接过了话头。
“何止是强收蚕丝啊!刘掌柜,你说的这些,还只是其一!”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如今这湖州城里,所有上等丝线的来源,几乎全被他们锦绣盟给垄断了!”
“咱们这些小作坊,想要拿到一点好料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们自己吃肉,连汤都不肯给咱们多留一口!”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些挑剩下的,淘汰下来的次等货,再以天价卖给咱们!”
“那丝线,粗的粗,细的细,颜色也不均匀,织出来的绸缎,品质能好到哪里去?”
“可价格呢?比上等丝线也便宜不了多少!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富态商人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
“可不是嘛!张老板说的太对了!”
“用着他们的次等丝线,织出来的绸缎,客人一看就摇头,谁还愿意买?”
“如此一来,咱们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举步维艰!”
“长此以往,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绸缎庄,除了关门大吉,还有什么活路?”
“这锦绣盟,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几人说到痛心疾首之处,皆是捶胸顿足,满腔的怨气几乎要溢出胸膛。
高瑞静静地听着,面沉似水。
这些商人的血泪控诉,比徐茂之前密报中的寥寥数语,要来得更加触目惊心,更加令人发指!
他原以为锦绣盟只是行事霸道一些,却没想到,其手段竟如此卑劣,对江南丝绸业的盘剥竟到了如此敲骨吸髓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垄断了,这分明就是一群披着商会外衣的恶霸,一群吸食民脂民膏的土匪!
就在此时,那山羊胡商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声音也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蚊蚋。
“更可恨的是,你们听说了吗?锦绣盟……他们好像还跟官府的人勾结到一块儿去了!”
此言一出,桌上另外几人脸色皆是一变,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王兄,此话当真?”
富态商人失声问道,但立刻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连忙捂住了嘴。
“嘘!小声点!”
山羊胡商人紧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也是听说的,真假还不敢断定。但前几日,城南李老三的铺子,你们知道吧?”
“李老三?”
老成商人皱眉思索片刻。
“可是那个以织造云锦闻名的李记绸缎庄?”
“正是他!”
山羊胡商人点头道。
“李老三那人,性子耿直,前些日子在酒楼里喝多了几杯,就忍不住抱怨了几句锦绣盟的不是,说他们是湖州城的毒瘤,早晚要遭报应。”
“谁曾想,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锦绣盟的耳朵里!”
“结果呢?第二天,衙门里就来了一帮衙役,二话不说,直接把李老三的铺子给封了!”
“贴的封条上写的什么罪名?你们猜猜?”
山羊胡商人卖了个关子,脸上却满是讥讽与悲凉。
“什么罪名?”
几人追问道。
“‘扰乱市容’!”
山羊胡商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扰乱市容?”
富态商人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也太荒唐了吧!开门做生意的,怎么就扰乱市容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