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嘈杂、低语、窃窃私语,乃至那些因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台陷入死寂。
人群如摩西分海,自动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笔直通道。
每个人都低下头,或屏息凝神,或目光躲闪,连睫毛都不敢多颤一下,不敢直视即将到来的人物。
唯有通道中央的杨不凡,如同一座孤傲的礁石,面对即将涌来的巨浪,岿然不动。
她缓缓收起了八极拳的起手式,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脊梁笔直,目光平静地望向通道尽头,毫无惧色。
脚步声由远及近,通道尽头,一个身影不疾不徐地迈步而来。
他来了。
约翰·勒克莱尔。
一袭剪裁极致合体的黑色高领羊绒衫,衬得他身形瘦削却挺拔如寒松;灰白发丝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鼻梁上架着一副纤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初看平静无波,细察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与伪装。
他的步伐平稳而富有韵律,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掠过这后台的满目疮痍——
散落的白色衣物、倾倒的化妆品、滚落的饰品、那截断裂的、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的铁管、每一个模特脸上残留的惊惶、愤怒或强装的镇定的神情……
最终,他深邃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衣着普通、却气场迥异的东方女子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无限延展。
这位在时尚界被誉为“凯撒大帝”、拥有着时尚圈帝王般权势的男人——约翰·勒克莱尔,以其严苛到变态的细节把控、对秩序与完美的极致追求而闻名于世。
他曾因为主秀模特走错一步,而当场叫停整场耗资数百万欧元的发布会;也曾因为某一批定制面料的反光率未能达到他心中完美的数值,而毫不犹豫地解雇了合作超过十年的顶级工坊。
在他眼中,瑕疵即是罪过。
此刻,所有了解他脾性的人,心中都升起了同一个念头,冰冷而绝望:完了。
以约翰·勒克莱尔那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和不容侵犯的权威,他宁愿让今晚这场万众瞩目的大秀开天窗,也绝不可能容忍这些“扰乱秩序”的模特。
而被他驱逐出秀场的模特,职业生涯基本可以宣告在此刻终结——
时尚圈是个极其现实而残酷的名利场,被勒克莱尔驱逐,意味着将被所有高端品牌列入黑名单,从此难有立锥之地。
后台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许多模特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而那些非裔模特们则是脸更黑了,她们手指冰凉,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那是对未来崩塌的恐惧。
可就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在亚尼·劳伦德还未来得及开口陈述情况之前,塔妮娅——那名方才行凶未遂的非裔超模,竟猛地向前一步,抢先开口。
“尊敬的勒克莱尔先生!”她指向杨不凡与顾沫,语气悲愤,“是她们!是这群东方模特在您的神圣秀场闹事!”
她依仗着自己超模榜上的排名和以往积累的一点知名度,自认为在约翰·勒克莱尔面前尚有几分说话的余地,企图抓住先机,将一盆脏水彻底泼回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华国模特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如同坠入冰窟——在勒克莱尔这样的权威面前,秩序高于一切,真相或许根本不重要。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约翰·勒克莱尔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抢先发言的塔妮娅,镜片后的眸光深沉如古井,不起波澜。
对她的指控,他没有表示赞同,没有提出反驳,甚至没有追问。
他的学生亚尼·劳伦德看到塔妮娅如此无礼地抢先开口,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不认同与嫌恶。
“老师,请允许我——”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恭敬地微微躬身,准备向老师详细解释刚才那混乱一幕的来龙去脉。
约翰·勒克莱尔抬手,一个轻描淡写的噤声手势,便让亚尼立刻闭嘴退后。
随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通道中央、依旧站得笔直的杨不凡。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那么,这位小姐。你先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杨不凡微微扬起下巴,迎着这位时尚大帝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凭什么我先说?”
“嘶——”
周围再次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那些非裔模特们脸上已经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她们太了解这位“凯撒大帝”的脾气了——他最厌恶的就是挑战他的权威和不尊重。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华国女人,死定了!连同她身后那群黄皮肤的,一定会被像垃圾一样撵出卢浮宫,彻底从时尚圈消失!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约翰·勒克莱尔并没有动怒。
他那张惯常严肃、甚至有些刻板的脸上,线条似乎微微缓和了一些。
他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学生:“亚尼,那你来说。”
“我——” 亚尼刚开口。
“凭什么他先说?” 杨不凡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胡搅蛮缠?
这一次,没等老约翰再开口,亚尼先忍不住了。
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冒犯,指着杨不凡,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你!你怎么敢如此无礼地和老师说话?!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
约翰却再次抬手,制止了学生的斥责。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有趣,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竟然罕见地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看向杨不凡,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近乎玩味的耐心:“那么,这位......无畏的小姐。你说,应该谁先说?”
杨不凡眨了眨眼,原本差点脱口而出的“凭什么我说谁先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虽然敢怼,但也懂得分寸,知道再闹下去就真成无理取闹了。
她下巴一抬,指向身边的顾沫:“她来说。她是当事人,最清楚。”
顾沫没想到会点到自己,身体微微一颤,但在杨不凡鼓励的眼神注视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向前迈了一小步。
“尊敬的勒克莱尔先生,” 顾沫开口,声音起初还有些不稳,英文说起来磕磕巴巴,但很快变得清晰起来,“事情是这样的......”
“等等!她是当事人,她的话不能信!” 塔妮娅急了,想要打断。
约翰只是微微侧过头,扫了塔妮娅一眼。
那眼神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平静得如同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威压,瞬间扼住了塔妮娅所有未出口的话。
她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涨红了脸,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顾沫不愧是曾经做过主播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语言简洁有力。
从亚尼让她们自行挑选服装引起的争执,到塔妮娅等人对亚裔模特的歧视性言语和推搡,再到争抢中塔妮娅如何粗暴地拽扯其他模特的头发,冲突如何升级为混战,以及最后塔妮娅如何恼羞成怒,抡起沉重的铁衣架试图从背后袭击自己......
整个过程都被她清晰而有条理地复述出来,没有过多渲染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随着顾沫的讲述,亚尼·劳伦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之前忙于处理其他事务,并未目睹冲突全过程,此刻听到如此清晰的描述,看向塔妮娅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冰冷和厌恶。
作为约翰·勒克莱尔最器重的学生,未来可能继承其衣钵的人,亚尼在时尚界的地位也是超然,他看待模特的态度,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老师的理念——
模特是展示美的媒介,是行走的衣架,他可以给他们荣耀,但前提是必须遵守他制定的、严苛到极致的规则。
而品行不端、制造混乱,这已经破坏了他和老师追求的美丽。
塔妮娅慌了。
她能感觉到亚尼目光中的不善,也能感觉到周围气压的低沉。
她心里是知道的,若是今天换一个设计师,都会因为大秀马上就要开始了、临时换掉一个重要的模特,尤其是她这个级别的,而暂时压下这件事。
毕竟是为了整场秀的完整性和艺术呈现,在那些疯子设计师眼里,只要不毁掉最终的艺术效果,模特间的这点“小纠纷”真的不算什么大事。
可......这是约翰·勒克莱尔。
但......这是巴黎时装周的开场大秀!
临时换人会造成多大的混乱?
她不就是......对,不算大事!而且,就算要罚,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呢?那些和她一起争吵的、动手的华国模特呢?要封杀也应该一起封杀!法不责众!
然而,约翰·勒克莱尔的表情依旧高深莫测。
他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学生,语气平淡,却带着千斤重压:“亚尼,这就是你向我保证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后台?放心交给你负责的结果?”
亚尼羞愧地低下头,额角渗出冷汗:“老师,非常抱歉,是我失职。我......”
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无力,老师在休息室与贵客谈话,他却连秀场的后台都没能看好。
约翰没有听他的解释,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塔妮娅身上,如同法官宣读判决:
“你。”他指了指塔妮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现在,立刻离开我的秀场。并且,从今往后,不允许再出现在我主办或参与的任何一个时尚活动现场。”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后台炸响!
驱逐!而且是永久性的驱逐!
这不仅仅意味着塔妮娅失去了在这场大秀展现的机会,更意味着她被时尚界最顶端的权力者之一彻底封杀!
从此,任何与约翰·勒克莱尔有合作或关联的品牌、杂志、秀场,都将对她关上大门。
她的超模生涯,在此刻被宣判了死刑。
“不——!!!”
塔妮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脸上的傲慢和凶狠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取代。
“勒克莱尔先生!您不能这样!她们呢?!她们就没有错了吗?!还有那些华国模特也是主要参与者!她们也应该被驱逐啊!要罚一起罚!”
她在极度的恐慌中口不择言,试图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同归于尽。
她这句话一出口,后台所有模特看向她的眼神都彻底变了。
无论是与她本就站在对立面的华裔模特们,还是冷眼旁观的其他国籍模特,甚至是刚才与她并肩“战斗”的非裔同伴,此刻眼中都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和憎恨。
这种临死还要拉垫背的行为,彻底触犯了底线。
约翰·勒克莱尔微微偏头,目光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如同看着尘埃般的冷漠:“你,是在教我做事?”
塔妮娅浑身一颤,还想说什么,但两名身材魁梧、早已待命的安保人员已经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你们不能这样!我是超模!我是塔妮娅!勒克莱尔先生,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她的哭喊和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无力,被迅速拖离了后台,哭嚎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通道尽头。
后台重归死寂,却比之前更沉重。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约翰的目光,缓缓移回了杨不凡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素材?
片刻,他开口,语气竟带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这位小姐,你让我损失了一位重要的模特。”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烁,“是不是......该补偿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