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港的海风,
裹挟着咸湿的凉意,漫过港岛鳞次栉比的骑楼,钻进窄仄如网的巷弄。
冷婉清扶着身旁的大岛优子,对方的步伐虚浮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倒的枯叶。
海上数日的颠簸,
早已耗尽了大岛优子的元气,她整日食不甘味,哪怕勉强咽下几口食物,也会旋即尽数吐尽。
昔日里眉宇间鲜活的神采,
被浓重的倦意取代,眼下的青黑与苍白的面色,衬得那双杏眼愈发黯淡。
船刚靠岸,
冷婉清便按捺不住焦灼,
循着码头刚住下的宾馆老板娘的指引,带着她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里穿行,只为寻那位据说医术高明的老中医。
其实大岛优子起初只想自行寻些药来缓解,可李穗当初那句“医者不自医”的告诫,
此刻,
如同警钟在耳畔回响,让她终究放下了侥幸,乖乖跟着冷婉清踏上了寻医之路。
巷弄里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
两旁商铺的叫卖声隐约传来,却丝毫驱散不了两人心头的凝重。
青灰色的砖墙在巷尾拐出一方静谧的院落,铜环叩响木门时,惊起了檐下几只衔着草茎的麻雀。
应声开门的可爱的小女孩,
她把二人带到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中医的脉案前。老中医双目浑浊却藏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三只手指搭在大岛优子腕脉上的瞬间,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院墙外。
“脉弦而细,气机郁结,是情志内伤所致啊。”
老中医收回手,目光掠过她紧蹙的眉头与眼底深藏的愁绪,缓缓摇了摇头,
“姑娘这病,药石能缓其表,却难医其本。”
冷婉清急忙追问:“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连日呕吐不止,难道不是舟车劳顿伤了脾胃?”
“脾胃失调只是表象。”
老中医转身取来纸笔,狼毫蘸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看她舌淡苔白,掌心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潮热,这是思则气结,郁而化火之兆。心为情志之主,所思不遂便会牵累五脏,再好的养胃药,也填不满心底的空缺。”
大岛优子闻言浑身一震,
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衣袖,眼眶瞬间泛起潮热。
她想起船舱里,
孤灯下,
单凭记忆勾勒的那人轮廓,
想起每次落笔时心口的窒闷与酸楚,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思念,
竟早已在体内织成了细密的网,将生机一点点缠绕。
老中医将写好的药方递过来,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
“柴胡疏肝散加减,疏肝理气以治标。但我劝姑娘,解铃还须系铃人。若不能解开心头的结,这病怕是会反复发作,缠绵难愈。”
他顿了顿,又从药柜里取出一小盒封装好的香丸,“此为忘忧香,睡前焚一丸,或能稍缓夜不能寐之苦。”
离开医馆时,
海风依旧带着咸湿的气息,可大岛优子握着药方的手却微微发颤。
老中医那双洞穿人心的眼睛,仿佛将她深藏的心事尽数看透,那些难以启齿的思念,终究在中医精准的诊脉与断语中,无所遁形。
冷婉清扶着大岛优子回到宾馆预订的房间,推开雕花木窗,维多利亚港的碎浪声伴着零星船鸣飘了进来,给这间逼仄的小屋添了几分生气。
她将药方铺在八仙桌上,仔细核对老中医口述的煎药要领,手指仔细划过
“柴胡三钱、白芍五钱”的字迹,转头看向倚坐在床沿出神的大岛优子。
“优子,我这就去楼下药房抓药,顺带借个砂锅回来。”
冷婉清将药方折好揣进衣兜,又拿起那盒忘忧香放在床头,
“先生说这香丸睡前焚一粒,你若是乏了,先靠会儿,我很快回来。”
大岛优子轻轻点头,目光落在那方叠好的药方上,喉间泛起一阵熟悉的涩意。
不多时,
冷婉清便提着药包与一只粗陶砂锅归来,在房间角落的小煤炉上支起锅具,将挑拣干净的药材逐一投入清水中。
“先生说,第一煎要武火煮沸,再转文火慢熬半个时辰,水要加至没过药材三寸。”
她一边念叨着要领,一边用竹筷轻轻搅动锅内的药材,褐色的药香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几分微苦的暖意。
半个时辰后,
冷婉清用纱布滤去药渣,将琥珀色的药汁倒入粗瓷碗中,晾至温热才端到床边:
“快趁热喝了吧,虽然苦,可对病情好。”
大岛优子接过碗,
鼻尖萦绕的药香混杂着记忆中某人煮茶的清香,眼眶一热,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翻涌的恶心感,心口的窒闷也稍稍缓解。
冷婉清又按照老中医的嘱咐,将药渣加水进行第二煎,这次熬煮的时间缩短至一刻钟,滤出的药汁颜色稍浅,苦味也淡了些。
“先生说每日一剂,早晚分服,这碗你留到傍晚再喝。”
她将药汁盛在另一只碗中,用盖子盖好放在窗台上。
待到夜幕降临,
港岛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得海面波光粼粼。
冷婉清点燃了一粒忘忧香,淡紫色的香雾袅袅升起,带着兰草与柏木的清冽气息,渐渐驱散了屋内残留的药味。
大岛优子躺在床上,
望着窗外摇曳的灯影,鼻尖萦绕着清雅的香气,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那些翻涌的思念似乎也被这香气安抚,沉沉睡了过去。
三日后的维多利亚码头上,
晨雾还未散尽。
大岛优子立在栈桥上,风掀起她素色和服的边角,也拂过她不复往日稚嫩的脸庞——那上面似蒙了一层岁月的薄霜,褪去了少女的天真烂漫,只余下被世事磋磨后的沉静与疲惫。
她抬眼望向东北方上海的天际线,目光里缠结着无尽的无奈与怅然,仿佛还能望见那座城市里未竟的牵挂。
片刻后,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踏上了“广州号”轮船的舷梯。这艘船将载着她驶向安南的海防港,而前路早已在心中铺就:
待抵达后,
她便要换乘火车,一路向西深入云南的群山之中,去寻找自己对医学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