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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韫浓不再说话了,裴令仪朝孙鹃纨招手。

他对元韫浓道:“我叫人送你回去,阿姊回去记得喝药,切不可因为药苦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良药苦口,但是利于病。”

裴令仪又转头去叮嘱霜降和小满,“这会风雪大,回去叫御膳房的人煮了姜汤给阿姊驱寒。炭火添得旺些,多添衣保暖,不可懒散不着鞋袜在殿内走路,别着凉了。别叫阿姊在窗边饮酒,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他的叮咛太长了,好像元韫浓有些走神。

他望向元韫浓,“阿姊。”

两人对视,都不约而同想起昨夜急送来的军报。

带兵去北州暂代北营军镇守的西营军传来的消息,孙家的消息。

北凉异动愈甚,屡次三番地无视警告,来边境闹事。

想来不久之后就会开战了。

裴令仪此行绝不只是去收复叛乱州府,部署北州那么简单,和北凉怎么说都会有一役。

无论是谁起的头,无论是彻底打服还是暂且叫对面歇了心思,都得打一仗。

和北凉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但是两人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情。

“清都,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元韫浓的眉眼犹如雪般的薄凉,唇角的弧度却带有暖意。

裴令仪眨了一下眼睛,连眼睫上雪花融化的水珠都坠了下来,成了流转的星子。

他把视线从元韫浓身上挪开,像是不忍再看,压抑着声音里的情绪:“送殿下回去。”

“殿下,请。”孙鹃纨颔首,站到了前边。

元韫浓深深地望了一眼裴令仪,转过身要跟孙鹃纨离开。

“阿姊。”裴令仪突然间又叫住了元韫浓。

元韫浓回眸,见裴令仪站得笔挺,在皑皑白雪之中,眸光澹澹,那样动人。

“阿姊,我此番前去,若是身死……”裴令仪说到一半,就失了声。

他似乎是哽住了,片刻之后,又哑声道:“若我回不来,此生不能共白头……”

元韫浓偏头微微笑了,“分明已经共白头了。”

裴令仪微微一怔,恍然间发觉雪也落在了元韫浓的发间。

今朝已是同沐雪,此生也是共白头。

仿佛再次回到前世,大限将至的裴令仪抱着突然咳血的元韫浓,在雪夜里回到凤仪宫。

也是这样的,大雪淋了满身,白了头。

“两回了。”元韫浓道,“白首之誓,完成了两回。不仅是白首不相离,也会共葬一墓穴。”

同沐雪,同墓穴。

元韫浓抬起手,轻轻触摸到裴令仪眉眼间的、鬓角边的雪。

再一次,仿佛真的到了白发苍苍。

“暮雪白头,也是白头。”她轻声道,“这样也算白头到老。”

裴令仪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好像真的和元韫浓一起,白头偕老。

“好。”他艰难地回应,眉眼极尽柔软。

他的声音犹如落雪般轻:“我们,白头到老。”

元韫浓注视着他,“好了。”

裴令仪点了点头,“阿姊保重。”

“保重。”元韫浓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雪撕得支离破碎。

裴令仪的喉结动了动,指腹不经意擦过元韫浓的眼尾。

他转过身,走入排列整齐的兵士之中,翻身上马。

“启程。”裴令仪发号施令,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号角穿透雪雾,东营军踏着新雪出城,马蹄碾碎薄冰的脆响里。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元韫浓望着渐隐于风雪的背影,直到最后一片冷色融入苍茫。

孙鹃纨等了片刻之后,毕恭毕敬地朝着元韫浓道:“殿下,我送您回去。”

元韫浓便款款转身离开。

那雪霰像鹅毛般飘飘洒洒,天地间白蒙蒙一片。

裴令仪没有寄信回来,但是跟过去的元氏子弟送来的书信里,说裴令仪去了慕南的皇陵。

不但开棺戮尸,将惠帝与太后的墓毁于一旦,还一把火烧了慕南皇陵。

元韫浓沉默地注视着信纸上的字句,将信纸丢入了炭盆之中。

“明日这件事情就会人尽皆知。”元韫浓看着纸张被焚烧殆尽,“不仅言官文人会口诛笔伐,史书上更会留下他暴虐的一笔。”

霜降犹豫着欲言又止,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会是遗臭万年的暴行,哪怕后世再众说纷纭,争论裴令仪曾经在慕南之下遭遇的痛苦。

他们很少会怜惜胜者,也会忽略裴令仪曾经乞命,将尊严与脊骨都碾碎,遍体鳞伤、饥寒交迫的日子。

也会忽略如今盛极一时的元氏曾经险些被灭族,元韫浓的险些丧命,和惠贞长公主死亡背后推动的手。

他们的视线只会集中在裴令仪违背礼义廉耻和天命史观的暴行上。

“他们不过是想以道统制约政统,若清都此回不受伦理纲常约束,那么往后他们就是再也没法子困得住他了。”元韫浓平静道。

她看着火星飘扬,“下回的早朝在两日后,在早朝前,无论谁来求见,一律不见。”

霜降抬眼看着元韫浓,“殿下,那下回的早朝……”

元韫浓掸了掸衣角,云淡风轻,“叫阿兄领禁军在宣政殿外候着,孙鹃纨、裴九,特允持剑上殿。”

霜降和小满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应声。

果不其然,第二日这件事情就传得人尽皆知。

没有刻意遮掩的消息就是流通的。

皇陵刚修成,惠贞长公主的坟茔已从慕南皇陵迁入大裴皇陵之中。

而裴令仪刚离京,就目标明确,先去烧了慕南的皇陵。

这叫众人猜测纷纷,裴令仪怕是蓄谋已久。

臣子们求见元韫浓,一律被驳回不允。

短短两日,就连街坊邻里都口口相传此事,更有文人已经写下了讽刺此事的诗文。

到了早朝的这一日,百官更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刚开始他们还打算以理服人,一群人群情激奋。

“陛下此行,有违天道伦常!毁皇陵、戮尸先帝,为之尤过!”

“王者受命,必慎始敬终,乃可永祚!陛下掘慕南帝陵,唯恐引发民怨,使得慕南遗民泪尽啊!”

“焚陵者,自绝于天也。”

“焚我慕南孝陵,罪逾千古啊!”

“昔人烧前朝之宫,终失天下。今陛下毁南陵,恐蹈其辙!”

众臣口干舌燥地说了一堆,见元韫浓毫无反应,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

有一老臣伏阙痛哭,请求元韫浓下诏禁止裴令仪所为,修复慕南皇陵。

他老泪纵横,“民间已有文人墨客以诗词赋哀诔,直道是……”

“直道是什么?说来听听,本宫很感兴趣。”元韫浓撑着下巴,好整以暇道。

老臣硬着头皮说下去:“锦靖西北草不横,十年戎马暗京华。”

元韫浓听了轻嗤一声:“锦州靖州早有灾荒叛乱,是从裴开始才有的吗?难道不是从南就开始了吗?”

他们一凛,哑口无言。

“十年戎马暗京华?呵。”元韫浓念了一遍后一句。

她冷笑:“西洲北州几度面临大军压境的状况,从慕南就开始了,又是谁几次去御敌在外的?是元氏,是西营军,是裴令仪!”

短短几字几句,抹消掉所有的功绩与牺牲,还把所有惠帝造下的孽归咎于裴令仪。

写下这诗的人,总归不会还以为自己多么伟大无私,敢于直面于强权吧?

元韫浓看向郑女幼,问:“这诗是谁写的?”

郑女幼报出一个姓名。

“斩。”元韫浓冰冷道。

有人领命,当即离殿去执行杀令。

臣子们见以理服人行不通,便想着来硬的,上演一套以死相逼,备棺上疏。

有一批人甚至为了抗议表达不满,提出辞官退隐。

他们义正言辞:“既然皇后娘娘此意已决,臣等愿以深心奉尘刹,远离红尘纷纷扰扰。”

“皇陵焚毁容易使得引发故国之思,是百姓如此,微臣等人亦是如此。如今忠义两难全,微臣唯有请辞。”

“臣唯有一死,惟望能使君王幡然醒悟啊!”

元韫浓微微勾起唇角,“裴九,鹃纨。既然众卿家如此重情重义,你们帮他们一把吧。”

裴九和孙鹃纨露了刀剑,鲜血溅上梁柱,方才叫嚣得最凶的那个官员倒了下去。

他原本叫嚣着唯有一死才能使得裴令仪和元韫浓幡然醒悟,向慕南牌位磕头谢罪。

孙鹃纨执刀,单膝跪地,“殿下,末将已助这位大人一臂之力,助他早登极乐。”

殿外突然传来金铁交鸣之声,殿门轰然洞开,元彻回手握长剑,带人踏步而入。

铿锵声中,他身后甲胄鲜明的禁军使得群臣颤栗。

“臣来迟,还请殿下降罪。”元彻回道。

“还有谁想死谏的?本宫可以叫人助爱卿一臂之力。”元韫浓慢条斯理地抬手拨弄着护甲。

她抬眸,“可斩,斩立决。”

无人敢言,一时间都被震慑住了。

元韫浓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以死相逼?你们以为自己的命值几个钱?”

“如今已是大裴新朝,慕南遗臣拒绝为我大裴效力的,以不仕二朝为由头表达不满的,早干嘛去了?怎么不趁着改朝换代的时候就去死,这会来装忠贞不二了?”她轻哼一声。

元韫浓眼中带笑,笑中是凉薄的嘲讽,“本宫也可大发慈悲,顺了你们的意。这会还想着同慕南同去,本宫还可允了。”

话音刚落,那些刀剑威慑性地朝外转去,吓得离得近的那些臣子一凛。

“想要退隐的,本宫也可放你们走。”元韫浓道,“来人,给他们备下纸笔,叫他们写请辞书。”

众臣满脸不可置信,这么多人,元韫浓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跟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舍不得高官厚禄?”元韫浓冷嗤一声。

她指了指那群大多数都还站在百官队伍后头的女官们,“看见了吗?你们的每一个位置,后头都有成千上百个人盯着呢。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这些人顿时有了危机,意识到元韫浓可能是真的不打算要他们了。

他们此举还正中下怀,给元韫浓新提拔的那些女官腾位置。

这下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除却一些方才叫得太凶的,如今骑虎难下,不得已只好写下请辞书的官员,其余人在此刻都装起了鹌鹑。

“南祚已终,其陵不足惜。”元韫浓道,“如今是大裴之天下,若还有人对慕南念念不忘,就趁早下去陪它。”

她道:“也斩。”

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仍有人不甘心地劝道:“新帝暴行,必然会被后世史书记载,民心向背,文人贬斥,史书定罪,这绝不是长久之象啊。”

“到时候的史书之上,只会写仪帝掘前代陵墓,天怒人怨,其国遂亡!”

“难道殿下忍心大裴,忍心陛下在史书之上留下如此恶名吗?”

“陛下开棺戮尸,此等行径,实在是有违人伦!”

元韫浓却不以为然,“在你们眼里,他都是篡位弑君了,还担心什么后世说他残暴不仁?”

臣子们决定打感情牌,“惠帝虽说做错了许多事情,但他毕竟与殿下您有血缘之亲,是您的舅父啊?”

元韫浓笑了起来,丝绸的裙裳抖出流水般的褶皱,“此言差矣,什么惠帝?从未听说过,本宫只听过蠹帝。”

惠这个字,还是太便宜了她这个好舅父,玷污了她母亲的名号。

满朝哗然。

元韫浓缎面上的暗纹随着风动折射出粼粼微光,那只待飞的凤凰栩栩如生,“毁国蠹政曰蠹,什么舅父?他就是蛀虫而已。”

不仅蛀空了南朝,也蛀空了她的阿娘,更是蛀空了元氏对他最后的忠心。

臣子们对元韫浓的言语感到不可思议,元韫浓言辞之辛辣之刻薄,难道当真如此恨惠帝吗?

有人不禁悄然擦了一把冷汗。

元韫浓转向郑女幼,“修葺国史,须得用些。交由女幼主导,本宫得以放心。其中重中之重,则是蠹帝之暴行,通篇不得称其为惠。”

“殿下放心。”郑女幼恭敬道,“殿下委以重任,臣必然不辱使命。”

元韫浓点了点头。

她面向群臣,“再有人敢对此事有微词,照斩无误!”

她倒要看看,这些人有几个脑袋能递过来送死。

天下之大,最不缺的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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