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设在了修葺好的凤仪宫里,凤仪宫是按照上一世的模样大致修葺的,又跟岁浓院里修得很像。
新郎官原本是该在外头跟人喝酒的,但是没人敢灌新帝的酒。
除了元氏这边的人,元韫浓的亲友们,还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孙鹃纨。
办也是办的宫宴,宫门大开,宫宴从岐王府直接摆到宫城里头,将宫廷与岐王府连在了一起。
裴令仪和元韫浓,其实说白了,也算是都出身于曾经的岐国公府,如今的岐王府。
此等之景,真是前所未闻,前所未见。
裴令仪是从岐王府被灌到了宫里,其中最凶的就是元彻回。
还是歧王怕元彻回把裴令仪灌倒了,上来拦了自己儿子。
但是事实上裴令仪的酒量比元彻回好很多,最后还是元彻回趴在桌上抱头痛哭。
元蕴英看不下去自己哥哥这丢人现眼的模样,拉元云和叫人先把元彻回扶回院子去了。
其余明里暗里劝酒的,实际上都是孙鹃纨、裴九他们。
裴令仪今日心情大好,谁来劝都喝,但他酒量尚可,还耍小手段,不动声色就能倒掉大半酒。
洞房花烛夜,他可不想醉醺醺地跑去见佳人。
真正在酒桌上大杀四方的是云水真人,喝趴下了周围的一圈人。
“土匪!简直是土匪,抢了我的好友,我居然还要替韫浓给这土匪送香囊!”郑女幼已经半醉不醉了,她还接了活要替元韫浓给裴令仪送醒酒香囊。
香囊刚掏出来,就被孙鹃纨一不小心撞飞了出去。
“哎呀,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孙鹃纨在这刻意的不小心之后,才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对不住呐,郑大人。”
她可不想让裴令仪就这么顺顺利利躲了酒,还配个醒酒的香囊,美美抱着美人归了。
她不敢明着去灌裴令仪,这时候不使点坏,可就没出路了。
她嬉皮笑脸拾起香囊深嗅了一下,突然狂打起了喷嚏。
“哎呀,怪我,我替四娘放草药的时候,错把胡椒面当醒神药粉了。”元云和在后边出了声。
孙鹃纨赶忙把香囊丢到一边,看向后边微笑着的元云和。
发觉这也是个跟她一样心思,不想让裴令仪今日那么顺当的人。
而且元云和还要狠,都换成胡椒面了。
一旁偷看的萧煜见了,憋笑憋出泪花。
郑女幼还在那里趁着酒意写文章,写完递给旁边的慕水妃看。
慕水妃和沈川都看了文章,还是感慨闺中密友居然要嫁人了的闺怨诗。
一首《嗔君夺闺友》,满是怨念。
沈川看着那诗稿念了一遍。
“忆昔好年绮梦长,今却嫁君入宫墙。”
“朝朝欲语凭谁讲,暮暮相思暗自伤。”
“夺人所好非君子,休负卿卿好韶光。”
“君须怜我惜友意,休怪小怒盈满腔。”
“真是好诗,道尽我等心中所想。”他感慨。
慕水妃看了也点头,“六娘是好文采,再写长些,叫人编了曲,来日万寿宴上献唱给我们陛下吧。”
郑女幼一脸不要害我的表情,“我可不敢,他待会砍我脑袋怎么办?”
孙鹃纨不知道从哪听起来的,拎着酒壶笑着凑过来,“怕什么?有我们皇后在呢,她会保你的。”
“哦?这么说来,有理有据。”郑女幼眼睛一亮。
反正元韫浓会保她的。
“是吧?”孙鹃纨对郑女幼一扬眉,“我们皇后护短,有她在,陛下肯定不敢砍你脑袋的。”
郑女幼顿时来了斗志,“那好,我便要写上千篇万篇这样的诗,通通编成歌叫人传唱。”
孙鹃纨握住她的手,“好!我支持你!”
两人相见恨晚。
慕水妃无奈摇头,看向另一边黯然神伤的慕湖舟,幽幽叹息。
慕湖舟独自一人喝着闷酒。
和慕水妃不同,慕水妃一直都是与世无争的淑慎公主,而且向来同元韫浓交好。
但同为慕南皇族的慕湖舟曾经不仅是距离皇位咫尺之遥的太子,还曾经跟元韫浓有过婚约。
裴令仪逼宫,改朝换代那一日,慕湖舟还带兵抵御过。
如此相较起来,慕湖舟的处境自然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作为唯二还在京华并且身负爵位的慕南皇族,自然会受到瞩目。
众人也是揣测着裴令仪和元韫浓的意思来看菜下碟的,对慕湖舟的态度也是尽量保持距离。
见慕水妃叹气,沈川也看了过去,也难免叹息:“只差一步,也着实是难受。”
“三哥今日属实是开心不起来。”慕水妃道。
沈川点了点头,“我去陪他喝两杯。”
沈川拎着酒壶,坐到慕湖舟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给他添了一杯酒,“我陪你喝。”
孙鹃纨看着这一起喝酒的俩男人,嘴角微微抽搐。
她都不知道沈川脑子是怎么想的,这会跟慕湖舟一块喝酒,还这么一脸惆怅的模样,生怕裴令仪不起疑心吗?
这两人往那一坐,都是跟元韫浓有前尘往事之人,怎么看在这一日都像是失恋者会盟。
她又瞥向裴令仪,裴令仪似乎也朝这边瞥了一眼,但又被人劝起了酒。
得亏今日裴令仪心情好得很,孙鹃纨啧了一声。
刚这么想,裴令仪就叫她了:“孙鹃纨。”
孙鹃纨一个激灵,连忙跑了过去,殷勤道:“陛下有何吩咐啊?”
“给你皇后殿下去厨房找些吃食送过去,她今日都没好好吃上一顿。你记着找些她爱吃的,也别太多了,容易积食。”裴令仪低声嘱咐。
孙鹃纨无语,她就知道。
但明面上她又积极应下:“好嘞。”
临走了她又悄摸摸对萧煜使了个眼色,示意萧煜再多劝裴令仪点酒。
孙鹃纨端了桂圆银耳山药羹和梅花糕过去,又挑了几碟小菜去了。
回来时候更是得意,又把食盒拎了回来,摆到裴令仪面前。
“殿下懿旨来了,陛下可要看一看?”孙鹃纨嘴上问着,手已经把食盒盖头打开了。
里头只摆了几颗青梅,拍成了箭矢状指向裴令仪。
还附赠了一绢条——再饮半杯,陛下今夜可天地为被。
这是警告了,再喝下去都不用回凤仪宫了。
众人哄笑起来:“是娘娘等不及了,这是我们的不是,一直拖着陛下不放。”
“陛下再不回去,今日连凤仪宫的大门都进不去了,这可不成了我们的罪过?”
“这才刚成亲,陛下惧内的名声就得传出去了。”
他们也就趁着今日敢打趣裴令仪两句,索性正逢喜事,又事关元韫浓,裴令仪并无不悦。
他反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道:“孤这会醉得见双影,再不回去,可是真进不了凤仪宫了。”
说着,他往外头走去,踉跄带翻食案,顺手把孙鹃纨往外一推,“就让孙副将陪你们接着喝吧,她可是自称能喝倒十头牛的。”
说完也不管孙鹃纨死活,自己闪了出去。
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女们见裴令仪要回洞房了,捧着盛满喜果的托盘跟在身后,轻声嬉笑,更添几分热闹。
凤仪宫今日也是办得十分喜庆,红烛映得纱帐似笼着绯色云霞。
元韫浓刚吃完点心,听着外头宾客的笑闹声渐远,转过头便望见一片衣摆扫过门槛。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门扉缓缓闭合,留了半阙月光,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下一室旖旎,静待良辰。
裴令仪望向元韫浓,眉眼也笼上一层浅淡的温柔。
“来喝合卺酒。”元韫浓弯起唇角,对他招了招手。
裴令仪含笑坐到了元韫浓对面,“难为阿姊未拆钗环,未卸粉黛等我,今日着实辛苦了,委屈了阿姊。”
“成婚嘛,忙成这样是正常的。”元韫浓递给裴令仪一杯酒。
“阿姊如此善解人意,宽慰我心。”裴令仪接了酒杯,轻轻搁在一边,“我还是先侍奉阿姊卸下钗环吧。”
他在元韫浓身边太久,做起什么侍奉盥洗梳理的事情也很顺手。
卸下凤冠,青丝散落如瀑。
叮叮当当金玉琉璃,一堆钗环首饰被摘下来放在梳妆镜前。
元韫浓忽觉鬓边微沉,裴令仪又为她簪上支点翠流苏钗,将青丝半绾。
“不喝酒,倒是先拆钗环,清都啊,你图谋不轨。”元韫浓唇角勾起。
“这样喝了酒,好办事些。”裴令仪凑在元韫浓耳畔低声道。
元韫浓瞪了他一眼。
裴令仪笑着执起犀角梳为她通发,“阿姊别瞪我呀。”
元韫浓望向同样摆在桌上的菱花镜,这一面惠贞长公主留下的镜子,“可惜阿娘没有瞧见。”
“长公主在天上瞧见了,她会高兴的。”裴令仪轻声道。
铜镜映出他微红的眼尾,他凑在元韫浓脸颊边,轻轻蹭了蹭,“当年阿姊十五及笄,三把笄第一把就是琼花白玉笄,是岐王与长公主一同送的。”
他将那把发笄精准无误地从匣子里挑出来,为元韫浓戴上,“很漂亮,很衬你。”
“阿娘知道惠帝在背后的动作吗?”元韫浓轻声问。
裴令仪顿了顿,“她知道。”
“只是阿娘还是舍不下这个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弟是吗?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惠帝是她唯一的家人。所以在我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是那么告诉我的。她一直不把自己和我当成元家人。”元韫浓笑了笑。
惠贞长公主其实一直都很进退两难,为了做惠帝的眼线嫁入元氏起,她其实就回不去了。
而那时候的岐王有亡妻,还有亡妻留下的三个孩子,这样的家,又是一个权臣的家,也注定了不会让惠贞长公主感受到自己被接纳,成为真正的元家人。
“惠帝在长公主入葬之后,除了想要长生不死之药,还在逼迫那些方士去炼起死回生之药,复活长公主。”裴令仪说道。
元韫浓微微一怔,看向裴令仪。
裴令仪垂眸,“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些方士看的是借尸还魂的方子。”
“真恶心对吗?默许阿娘的死,死后又装出这一副模样给谁看?”元韫浓讽刺般弯了弯唇。
“惠帝后面也认同了那个借尸还魂的方子,虽然是假的,但他信以为真。他想要让阿姊作为长公主复生的媒介,成为长公主全新的身体。”裴令仪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
但元韫浓看他攥紧了拳头。
元韫浓有些不寒而栗,“他真是疯了。”
“是啊,阿姊,我真的很讨厌他。”裴令仪的语调有些落寞。
裴令仪的讨厌两个字对于惠帝来说似乎是有些太轻飘飘了,元韫浓知道他最恨的就是惠帝和太后。
“如果不是他们,我原本也可以像沈川或者慕湖舟他们那样,干干净净的,光明磊落的,站在阿姊面前。”他说。
元韫浓却道:“你这样也很好。”
裴令仪笑了笑,推开妆匣,露出满屉书信。
“这些信,是我今生头一回离京出征写的。当时没有一封寄回来,今日他们把匣子搬来凤仪宫的时候,我才塞进去。我也想,想让阿姊看一看。”他将那些信交给元韫浓。
元韫浓指尖抚过泛黄纸页,全是裴令仪在戍边时写就却未寄出的相思。
每一封书信,都是问阿姊安。
“为什么不寄出来?”元韫浓问。
裴令仪看着那些信,“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吧。”
“那你不是今生头一回远离我吗?怎么反而叫近乡情怯了?”元韫浓失笑。
“因为那时候我才认识到自己的剑有多钝,离阿姊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裴令仪将她指尖贴在心口,“好在如今,我再握起剑,也能护得住阿姊了。”
“我向长公主起过誓的,无论如何,直至死亡,我都要护着阿姊。”他端起那杯酒,“阿姊可愿与我,饮此杯?”
元韫浓举起自己的那一杯。
“喝了这杯酒,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元韫浓笑着抬眸看向他,“我可不会比前世好多少,什么柔情似水你也别想有。你后面就算是想要把权收回去,我也不会放手。”
“没想阿姊放手。”裴令仪哑然失笑。
他凑近了些,认真道:“最好永远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