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禾穗爹踏着晨霜而来。肩头扁担压得吱呀作响,两大竹筐裹着白霜的萝卜白菜堆得冒尖,粗粝的麻绳在掌心勒出深红血痕。
他跺了跺沾满泥雪的草鞋,冻得发紫的嘴唇咧出笑纹:“老夫人,霜打的萝卜最是清甜,白菜帮子腌酸菜也爽口!“
董母望着筐里水灵灵的菜蔬,又瞥见汉子棉袄上结的冰碴。眉间微蹙:“大冷天赶这么远的路,快进来喝碗姜茶暖暖。“她转头吩咐丫鬟:“让厨房备些热乎饭菜,再取个炭盆来。”
禾穗爹却连退三步,粗布袖口蹭着门框:“使不得使不得!家里腌缸等着填菜,误了时辰要发酸的!“他局促地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见他执意不肯,董母只好命人捧出红绸包裹的布匹,另有个沉甸甸的锦袋。
“这是给孩子们裁冬衣的料子,碎银留着置办些笔墨。”她望着汉子局促的模样,眼角笑意慈和,“替我给禾穗娘带个话,等开春了,叫孩子们来府里吃桃花酥。”
禾穗爹慌得涨红了脸,粗粝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又蹭,“老夫人使不得!这些菜不过是屋后菜园随手摘的,哪能......“他话音未落,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白雾。
苏嬷嬷见状,走上前来轻声劝道:“老夫人这是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孩子们在书院读书,也需要些用度,这些东西算不得什么。”苏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布匹和锦袋往他臂弯里塞。
苏嬷嬷温言软语劝了半晌,禾穗爹这才缓缓伸出布满沟壑的双手,在棉袄上反复擦拭后,像捧着易碎珍宝般接过布匹锦袋。他佝偻着脊背,脖颈泛起层薄红,嘴角扯出个拘谨的笑。
禾穗爹低着头,嗫嚅着说道:“那就多谢老夫人的厚意了,我回去定当好好和孩子们说,让他们好好读书,将来报答老夫人的恩情。”
转眼年关将至,北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在王府飞檐上撞出簌簌轻响。
端王妃缠绵病榻,冬日里病情反复无常。偏生府中云姨娘与苏姨娘先后诊出喜脉,董婉既要照料婆母汤药,又得操持年节一应事宜,从采买年货到分派仆役,整日在账房与后厨间来回奔波,连喘息的空隙都没有。
禾穗与巧姐儿匆匆归府,在端王妃病榻前行过礼后,便跟着丫鬟青岚穿过九曲回廊,又绕过两进垂花门后,眼前豁然现出两处院落。雕梁画栋间,寒风裹着雪粒敲打琉璃瓦,脆响混着铜铃清音,腊梅暗香浮动,为清冷的冬日添了几分暖意。
因着巧姐儿年岁渐长,董婉特意将瑞锦阁不远处的“霁月轩”拨作她的闺房。轩前腊梅开得正好,红蕊点缀枝头,香气透过窗棂漫进屋内。
而顶着董婉义妹名分、需贴身照顾巧姐儿的禾穗,则被安置在仅一墙之隔的烟雨居。
两处院落虽各自独立,却又近在咫尺,檐角飞翘间,仿佛能听见彼此的轻声笑语。
转眼腊梅谢尽,新柳抽芽。
禾生禾叶兄弟俩身着靛青襕衫,已在明德书院的晨钟暮鼓声中习文练武两月余。砚台里的墨汁干了又添,院墙上的日影挪了又挪,兄弟俩渐能与同窗辩经论道,骑射课业亦得了夫子赞赏。
这日,暖阳西斜。巧姐儿端坐于窗前,身姿端雅,正跟着夫子全神贯注地诵读《千字文》,那朗朗书声如珠落玉盘,透过雕花窗棂悠悠飘出。
而禾穗则安闲地坐在廊下,手中银针上下穿梭,正细细地绣着一方月白色的丝帕,帕子上已隐隐现出几枝初绽的桃花。
蓦地,香杏脚步匆匆,鬓发微微凌乱,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地伏在禾穗耳畔,压低了嗓音急切说道:“姑娘,角门那儿有人找你呢。”
“寻我?”
禾穗手下一顿,秀眉微蹙,心中泛起疑惑。在这京中,能来找自己的除了家中的父母弟妹,再无他人,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念及此,她顿时慌了神,也顾不上收拾绣具,起身便快步往角门赶去。
到了门房,只见禾生额头上新缠了一圈粗麻布,麻布间还隐隐渗着血渍,他本就清瘦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神色焦急万分,衣服上粘满墨渍与泥尘,不知在地上滚过多少遭,连平日里束得板正的道髻也歪斜,道冠半悬在发间摇摇欲坠,尽显狼狈。
“你怎么了?”禾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满是担忧,“别急,慢慢说。”
禾生冷“嘶”一声,带着哭腔说道:“禾叶打人被绑了......”
书院旬休,禾生禾叶兄弟俩与新结识的同窗并肩而行,直奔城中文渊阁书肆。踏入雕梁画栋的店铺,满架典籍泛着墨香,众人瞬间沉浸在泛黄书页间,或倚柱细读,或低声探讨。
忽有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工部尚书家的六少爷韩祯摇着湘妃竹扇信步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
在一群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中,身着粗布襕衫的禾生禾叶本就格格不入,更何况禾生上次旬考独占鳌头,早引得一众养尊处优的同窗眼红。
“瞧,这是谁来了?”韩祯指尖划过《通典》函套,金丝绣的袖口扫落一缕阳光,“书院里赫赫有名的‘寒门双璧’,可让我们何等颜面无存啊。”
他话音未落,身旁体态臃肿的少年突然向后一仰,肥厚的屁股重重撞在梨木书架上。
“哗啦——”整排典籍如秋叶纷飞,厚重的书册砸在青砖地上,惊起满室灰尘。韩祯袖中藏着的扇子半遮唇角,眼底却泛着恶意的笑意:“哟,手滑了。寒门出身的兄弟,总该懂些拾掇的活儿吧?”
禾生强忍着怒火,蹲下身子欲拾起一地的典籍。
指尖刚触碰到《杜工部集》的书角,韩祯那双油亮的皂靴便毫不留情地踩下,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哼,寒门子弟的脏手,也配碰这等圣贤书?就你们兄弟二人合用一支狼毫,能领悟其中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