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天遁走,天地终于归于沉寂。
张炀独自伫立于原地,残阳如血,映照在他满是血痕的身影上,将那道高大却孤单的身影拉得漫长。风过山林,寂静如死。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躯,胸膛尚算完整,可右肩、腹部与腿部却尽是伤痕,几道深可见骨的裂口早已凝固,血迹发黑,触目惊心。
而那件耗费心血、才刚重新炼制的玄光甲……此刻早已无影无踪。他记得在与吞天交战之时,玄光甲便已破损,加之自身灵力被封,无法御使激发此宝,再后来他强行施展《法天象地》神通,彻底将这件重甲撑爆,化作碎光消散。
若非有玄光甲护体,再加上自己肉身强横以及胸口处的祖窍衍生出的星辰灵膜护佑,怕是此战真要折损在吞天手中。
张炀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呼吸紊乱,整个人气息羸弱至极。此刻不只是灵力依旧被禁,连他一百余个窍穴也几近干涸,肉身之力同样油尽灯枯。
他强打起精神,缓缓蹲下,从地上一块碎石下摸出自己的飞剑,眼中浮起一抹坚定。
“现今不可再留……必须尽快赶往九州方向……”
低语间,他猛地一跃,身影如残光破空,踏碎岩壁,转道西南方向,直奔人族九州而去!
……
这一逃,便是两日两夜。
他没有停歇,不能停。灵力封禁,肉身衰竭,哪怕筋骨如锯、脏腑如焚,也只能死命支撑。四方风啸如鬼哭,天地昏暗如牢笼,连天穹都仿佛压在他背脊之上,不容喘息。
他的血,在天际留下了一道殷红残线;他的意志,在疲惫中一寸寸燃尽;他早已不知自己飞奔出多远,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终于,在第三日黎明破晓之前,张炀身形一晃,眼前一黑,重重地坠落在一片苍茫山林之中。
“砰——!”
尘土飞扬,枝叶破碎,他的身躯砸入林间,便再无一丝动静,如同失去了生命的雕像。
天光渐亮,林鸟惊飞,天地静谧,唯有那道伤痕累累的身影,静静地伏在山林之间。
数日之后。
一缕阳光从密林的缝隙中洒落,照亮了山崖边一块嶙峋的岩石,晨雾尚未散尽,微风拂过,草叶轻颤。
岩石后方有处山洞,张炀眉头微蹙,眼皮颤了颤,随即缓缓睁开双眼。
“唔……”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自四肢百骸袭来,喉咙干涩如沙,视线模糊。他努力支起身子,却如一具破碎的木偶般,连呼吸都牵动伤口生疼。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他已本能地探查自身状态——灵力依旧被封,肉身伤痕累累,但命……还在。
“……命还在。”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哑,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余光扫向四周,只见自己正躺在一个简陋的山洞之中,洞口用几根断木与藤蔓遮蔽,风吹不进,倒也勉强温暖。
他低头看去,衣衫破碎,但身体各处的伤口都被清洗干净,并用粗布与野草药草包扎着。虽然依旧疼痛不止,却已没有失血的危险。
强撑着坐起,他背靠洞壁,呼吸微重。就在这时,他看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瘦削的少年正蹲坐在地,手中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认真地削着什么药根。
那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灰麻衣,面庞晒得黝黑,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清秀。他神情专注,动作熟练,旁边放着几捆干草与零碎药材,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活儿。
察觉到动静,少年抬头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一丝惊喜,随即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容:
“你醒啦!你命可真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没死,就是伤得……挺吓人的。”
张炀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低声问道:“是你救了我?”
少年挠了挠头,笑容腼腆:“也不算救啦……我前几天进山采药,在林子里发现你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还喘着气……我想着你要是死了,就真白摔了,反正我力气大,就把你拖进这山洞里,给你包了点草药。”
他顿了顿,急忙补了一句:“你放心,我没动你身上的东西,我就是想救个人。”
张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神情微妙。
他原以为能救下自己的,或许是某位隐世高人,或是偶遇的修士强者……却没料到,只是一个靠山吃山的凡人小童。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心中泛起,他声音低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石头。”少年本能回答,语气坦然。
张炀望着那双清澈眼眸,心中一震。这个孩子,未曾修行,却不避血腥,不计回报,仅凭一念,便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重伤之人。
少年似是早已习惯被人这样问,随即又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略微歪斜的门牙:“村里人都这么叫我,爹娘早早没了,我跟着爷爷,就住在半山腰处的那座破庙里头。”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爷爷身子不太好,我得常上山采药,换点粮食吃的。”
张炀微微颔首,目光柔和几分,低声道:“多谢你救我一命……石头。”
石头眨了眨眼,眼中带着一丝好奇:“你叫什么啊?你肯定不是本地人吧?我在这山里跑了七八年,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从天上掉下来不说,还穿得跟仙人似的。”
张炀心头微震,但神情未变,淡淡一笑,摇头说道:“我哪是什么仙人……只是个落魄的江湖人罢了。”
石头也没深究,像是信了,又像只是随口一听,拍拍胸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我爷爷常说,山里人遇着谁,不管好人坏人,只要命还吊着一口气,就该救。人命比啥都重。”
张炀神情一滞,望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却语气认真坚决的少年,竟有一瞬的失神。
他自踏入修行以来,见惯了尔虞我诈、利欲熏心,无数修士为了一颗丹药、一件法器,甚至一张灵符就反目成仇,刀剑相向。可此刻,却在一个山野小童口中,听到了最朴素也最动人的一句话。
一种久违的温暖,从心底悄然泛起。
他轻声笑了笑,眼中浮现出几分温柔的涟漪:“你爷爷,教得真好。”
石头咧嘴一笑,似乎也因得到了认可而颇为得意,随后从一旁拎起一个粗瓷碗,小心递了过来:“你先喝点粥吧。我熬了一锅野菜粥,没啥油水,勉强能垫垫肚子。”
张炀接过粥碗,拱手轻道一声:“谢了。”
粥虽寡淡,却温热入口,带着草根的清苦气息。可就是这份苦淡,却仿佛冲淡了他几日来遍体鳞伤的疲惫与杀伐。他一口一口地喝着,神情也渐渐安稳下来。
喝完最后一口,他放下碗,看着石头,语气缓和了许多:“我昏了几天?”
石头伸出三根手指,认真答道:“三天三夜呢!你头两天还一直烧着,满嘴胡话,什么‘灵链断了’、‘法天象地’……我也听不懂,就想着你怕是烧糊涂了。”
张炀心中一紧,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淡然一笑:“胡话罢了。”
石头也没太在意张炀的解释,只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提起竹篓,道:
“我得再进山一趟。咱们这附近的药草快采光了,我得往南坡去看看。你别乱动,等我回来,给你煮点鸡蛋吃。”
张炀微微点头:“路上小心。”
目送石头踏入林中,他才缓缓闭上眼睛,默运《周天炼体诀》,尝试调息恢复。
只是那“元魔禁灵链”犹如跗骨之蛆,死死压制着他周身灵力的流转,依旧没有半点松动。但他并未惊慌,反而面色沉稳,神情愈发坚定。
他闭目打坐,心神沉入体内,默默调息、疗伤,仿佛这世间再无旁物能扰其心神。
山外风声猎猎,天地沉寂如水,一切都在寂静中缓缓流动。
张炀在山洞中静养了两日,石头每日往返山林,带回各类草药、野果,偶尔还能猎到野兔,熬上一锅汤水,虽然简陋,却尽心尽力,未有丝毫怠慢。
待张炀终于能勉强起身行走时,石头眼睛一亮,惊喜地跑过来扶住他:“你能走啦?太好了!我爷爷还惦记着你呢,快,跟我回家吧。这洞里虽安静,但夜里太冷了。”
张炀微微颔首,拄着万象剑,缓缓随他下山。
山路蜿蜒曲折,他们沿着羊肠小径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来到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前。
庙宇年久失修,青砖斑驳脱落,屋檐歪斜,神像早已风化不存,唯有一堆香灰和残破香炉还留着些许香火痕迹。庙后,却有一间用篱笆和残砖搭建的小屋,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石头将他扶着坐下,咧嘴一笑:“这就是我家啦!虽然破点,但挡风遮雨还是没问题的。爷爷!我把人带回来了!”
屋内传来一阵轻咳,紧接着帘子被掀开,一个须发斑白、面容皱褶的老者缓步而出。虽身形佝偻,但精神尚存,步履不虚。
“你说的那位伤重的外地人?”老者望着张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真把人背回来了?”
“不是背的!”石头急忙笑着解释,“是他自己能走啦!”
老者眯起眼,目光浑浊中带着岁月的沉静。他仔细端详张炀片刻,轻轻点头:“伤虽重,但气息平稳,而且精气不散,能撑过来,也是条命硬的汉子。”
张炀微微一笑,拱手致意:“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在下不过是个江湖中人,路过山中,不慎遭人暗算,才落得如此狼狈。”
老者摆摆手,声音低哑却坚定:“救你的是这孩子,与我无关。你既然醒了,就安心住下。只不过这山里清苦,恐怕没什么好招待的。”
张炀心中一暖,起身拱手,郑重道:“在下姓杜名预。承蒙救命之恩,若有机会,必当图报。”
“杜预?”老者缓缓重复一遍,眼角微动,随即轻笑:“名字倒是挺文气……我姓石,这小子跟我姓。你若不嫌弃,就住几日再说吧。”
张炀点了点头,目光清澈,语气沉稳:“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