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放榜这日,贺府阖府上下皆提心吊胆。
因着上回贺景时中举人时险些被人抢去当女婿,贺老太爷便早早便差了贺景旭要去看榜。贺二爷和贺三爷哪耐得住性子,不等日头高升,忙命人备了马就要往贡院冲。
贺三爷正待翻身上马,忽见贺景春立在廊下张望,眼睛亮晶晶的像浸了晨露。三爷立刻把扳指往袖中一塞,张开双臂唤道:“春哥儿快来!三叔带你去瞧那榜下风光,比戏园子还热闹三分!”
说着探身一捞,将贺景春拽上了马背。
贺景春笑得两个酒窝都露出来了,主要是想见一见榜下捉婿的热闹。他搂着三叔的腰仰头问:“当真有戏文里唱的抛绣球招婿?”
贺三爷马鞭轻扬,打趣道:“何止绣球!指不定还有哪家小姐要学卓文君,当街弹着凤求凰呢!”
一行人扬鞭疾驰,鞍鞯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却见官道上早已人潮如织。远处爆竹声此起彼伏,红纸屑随风漫天飞舞,恍若飘雪。
贺二爷勒住缰绳,望着前方水泄不通的人流直皱眉,祥云暗纹锦靴不安地敲着马镫。连连摇头,转头对贺三爷叹道:“这般摩肩接踵,便是飞也飞不过去!罢了罢了,这般人挤人,倒不如寻个酒楼先填填肚子。”
他捋着光滑的下巴笑道:“眼下人多热闹得很,况且抢婿的早早就在等着了。咱们晚些过去,待那些抢婿的折腾累了再去,省得到时候拉扯不过他们。”
贺三爷闻言哈哈大笑,马鞭一扬,引众人拐进街角,就近找了个酒楼。几人上了二楼雅间入座,檀木桌上早摆好了温酒。
贺景春刚坐下,便听得窗外又一阵鞭炮炸响。贺三爷端起酒杯,指着远处袅袅升起的青烟,笑着解释道:“但凡中榜,家里头必要放鞭炮。像讲究些的人家,早备好了流水席,只等喜报一到,就立刻宴请别户人家吃席。”
贺景春点点头,贺二爷此刻坐不住,匆匆拉了贺景旭下去溜达了一圈。等到他们回来时,菜刚好上来。
贺二爷脸色有点凝重,将酒杯重重一放,对着贺三爷沉声道:“我方才问了一圈,又遇着礼部的人,打听清楚了,才知今年五百多的考生里,竟只取了九十五人,比上次少了两成。”
贺三爷一听,贺三爷手中的酒盏晃了晃,心凉了半截,半晌才道:“今年怎的这般少?”
他顿时也冷静了下来,强作镇定,慢悠悠的给贺景春盛了碗饭,又给他倒了碗蛤蜊汤。
他看着汤里雪白的蛤蜊肉浮浮沉沉:“无妨,考榜就在那,时哥儿若这次不中,来年再考便是。你看那考场里,白了头的老举人都还在拼,咱们怕什么?”
话虽如此,几人却都没了胃口,心里七上八下的,饭都没怎么动。窗外传来或哭或笑的喊声,贺景春攥着筷子的手微微发紧,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贺二爷更是坐立难安,一想到路被一大群人堵着过不去,现下又知道入围人数十分少,也不知道贺景时是过还是没过,不由得抓心挠肝的。
“他娘的!”
终于,贺二爷最终忍不住,一拍桌子,震得茶盏里的酒水溅出:“看不到榜,吃不下饭,还得受这鸟气。等不得了!走,便是挤破头也要看榜!大不了再拼他个三年就是!”
几个人便草草扒拉了几口,又骑着马往贡院上去了。
几个人提心吊胆的策马赶到贡院前,只见那张榜下面可热闹得很。
几个穿桃红色大袖衣的媒婆眼尖得很,早就拉着其他人了,见着有人走近,便蜂拥而上。更扯的是,几个人正看到一个中榜的考生刚喊出 “中了”,便立马有几个人拖着他的手脚,把人抬起来往喜轿里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背上的几人见状顿时忍俊不禁,笑得东倒西歪的。还看到有人家带着护卫家丁和抢婿的人干起来的,两方人争得面红耳赤。推推搡搡,嚷骂声、厮打声混作一团,十分热闹。
连素来沉稳的贺二爷都瞪大了眼睛,直叹道:“这什么鬼热闹......这是唱的哪出戏?咱们当年看榜也不曾这么鬼扯过啊......”
正说着,几个人骑着马被架在中间走不得,只得生等着一波人潮过了,媒婆和哪家的老爷气喘吁吁的,贺二爷才麻溜的下马跑去榜上看。
贺景春注意到了那些正在喘气歇息的人,一看到贺二爷奔过去,连忙两眼放光,像饿了几天的狼一般直溜溜的盯着贺二爷。
谁知贺二爷没忍住,声嘶力竭的喊了句:“我儿中了!!!”
今年中榜的一甲三名,二甲十四名,三甲七十八名。贺景时高中二甲第十四名,正好是二甲榜的最后一个。
可他喊得太过于剧烈,太过激动,声音沙哑得变了调,“儿” 字卡在喉咙里没发出来。贺三爷心下一惊,脸色骤变:“坏了,二哥快改口!”
随即慌忙下马,想要去帮贺二爷解围。
这一下好了,有个媒婆站了出来,指着贺二爷,尖着嗓子喊道:“他中榜了,上啊!”
贺二爷虽年近不惑,可他保养得好,又没有胡须,况且中榜的人什么年纪的都有,当下他们也不挑了,一堆鸭子一样闹哄哄的就上了。贺二爷正在那狂喜呢,冷不防被人拽住手臂。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要被人抬起来,七八双手便将他往喜轿里抬。他才惊得自己说错了话,拼命挣扎,脸涨得通红大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可那些人哪里肯听?又不是没人撒过谎,只当他是在推脱。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抬了就要往里拖。
贺景春见状,急忙下马,奋力挤进人群去帮贺二爷。此时贺三爷也在一旁与众人掰扯,边推搡边喊:“不是他,不是他,他早成亲了,他早成亲了!是他儿子中榜!是他儿子!!!”
混乱中,贺景旭也跑过来帮忙,却没听清贺三爷的话,张口喊了声:“爹!!!”
霎时间,人群骤然安静,贺二爷 “咚” 地被摔在地上。众人齐刷刷转向贺景旭,乌拉拉乌泱泱如潮水般涌来:“捉他!”
贺景春哭笑不得,赶忙挤上前去:“不是他,不是他!我的天爷啊......”
贺景旭吓得撒腿就跑,可没跑几步,便又被人抬了起来,他惊恐地大喊:“是我大哥,我没中榜,我都没考!我还不是举人啊......”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贺二爷忙和贺三爷忙冲了上去,护住了贺景旭......场面乌拉拉闹哄哄的,伴随着鞭炮声和人的嘈杂声,混在一起实在是热闹得很。
待众人狼狈不堪地回到贺府的时候,衣裳发髻全都乱糟糟的,个个气喘吁吁,眼神都是涣散得发直,仿若失了魂一般。
贺二爷的透水白玉银叶冠歪在脑后,抖着被扯破的衣袖,忍不住骂了一句:
“是自家姑娘太丑嫁不出去,还是想攀官想疯了!那些腌臜媒婆,挣这等黑心钱也不怕钱掉了嘴里,卡了嗓子眼半夜满粪坑蹦跶去!害得咱们上赶着受这鸟气。”
“噗嗤......”贺三爷没绷住,扶着腰笑得直不起身:“二哥,你太会骂人了,这骂人功夫,当真是一绝.......”
众人相视,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笑声混着满院夕阳,倒也驱散了几分方才的惊险。
到了晚间,贺府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响震天,阖家关起门来好好的庆祝了一番。
贺景时刚出贡院的时候蓬头垢面,全身臭臭的,整个人只一路的打瞌睡回了贺府。现如今调养好了,也活蹦乱跳的去宴席里吃饭。
在宴席上,贺老太爷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和贺二爷一起吃多了酒,爷俩闹着要猜拳比划,硬是热闹了一晚上。
酗酒宿醉的结果就是贺二爷隔日宿醉难醒,日上三竿才慌慌张张去衙门,头还晕乎乎的,整个人头重脚轻呢,就被右少卿王大人好一顿骂。
等到了五月份,贺景时过了殿试,去参加皇帝御赐的“恩荣宴”回来后,进了六部观政。到了八月份酷暑的时候,他已在吏部的文选清吏司任职了。
天气炎热起来,霁月堂的紫藤萝开得如花海一般,茉莉也开得正盛,香气四溢。贺景春却去齐府小住去了,看不到霁月堂的景色。
到了休沐这日晚上,贺景时一如既往一般大摇大摆的进来泡温泉,还带了贺景昌和贺景明一起。
贺景昌一开始还会不好意思,后来和贺景时一样脸皮也厚了,和贺景春知会一声就进来了。
三人在温泉里嬉笑打闹,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
月光照在霁月堂前面的水池上,微风一吹,满湖的波光荡进屋里。贺景昌刚泡完温泉,听着院子里蛐蛐的叫声,闻着满院的茉莉香,不由得感叹道:“三哥哥这院子里一到夏日就好香。”
贺景时正一边百无聊赖地一格一格打开贺景春的药柜,好奇地查看里面的药材,头也不回地说道:“是,一个大老爷们,院子整的和姑娘的院子一般有的一拼。”
贺景昌看着贺景时二人就像闯入无人之境一般,不由得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厉害,一个翻腾药柜,一个倒腾书柜。我记得三哥哥素日不爱别人动他的医书,总嚷嚷着动了医书后,自己都不记得看到哪了。”
贺景明和贺景时对看一眼,毫不在意的继续满屋倒腾:“他在齐府乐不思蜀,哪管得了咱们。他最好说话了,只要知会一声,便由着我们胡闹呢。”
贺景明正找到一本怪谈,翘着二郎腿就在榻上看起来:“三哥哥要住到考了试、医榜下来了才回贺府,横竖得过了重阳,入了秋才能回来。咱们怕什么,不还有丰年给咱们收拾吗?”
门外守着的丰年一听到这话,不由得暗自叫苦,抬头望天:三少爷可快些回来吧。
原是景春临走前嘱咐他留意府中消息,丰年每日除了去武馆练拳,便是在府里打转,得空便去铺子找丰穗闲话。
可如今,除了二少爷被拘在国子监读书,这几位小爷起初还隔几日来一趟,如今竟是日日都来报道。
特别是大少爷,休沐的时候就跟住在霁月堂一样不走了。那几人要么翻腾药柜,把药材混到一起,然后告诉贺景春,让他自己惨叫着慢慢整理,要么就是把医书随意翻了个遍,看又看不明白,还随意乱放。
丰年至今还记得贺景春第一次看到那混乱场景时,气得整个人也不叫唤,生生咳嗽了三四天。
自那以后,陈妈妈便时常与自己一起整理药柜和医书。托他娘的福,药柜的位置丰年都快记熟了,医书还是三少爷给了他整理的书单,说几个少爷弄乱了没事,说是乱了只管按书名归位便是。
这边贺景时搞完了他的药柜,还煞有其事的坐在桌子前,用毛笔沾了沾那大的不像话的兔子砚台,一边嘴里碎碎念:“山参混进薄荷柜,紫苏叶搁到蝉蜕那,寒水石和黄连作伴......”
写完满意的拍了拍手:“好啦,让他回来自个整理去吧。噢,他屋里凉快,到了夜里波光粼粼的,好看得很。现下泡完温泉困了,等会去他池边钓会子鱼,我直接在他这睡了,懒得走那两步回长虹馆。你们要在这睡吗?”
贺景昌哪敢真的这么没规矩,忙摇摇头,捧着书走了。
贺景明住在前院,也没什么人管,自然乐得和他凑一起。只叫小河把第二日的衣裳和书笼拿到霁月堂,便和贺景时去东厢房睡觉去了。
贺景春特地把东厢房收拾了出来,就怕这几个人晚上泡了温泉,赖在正屋不肯走,特地给他们睡觉用的。
丰年习以为常,很熟练的把床铺好了,还点了熏香,被贺景时拦住了:“不要再点茉莉香,闻得我脑瓜疼,点薄荷吧,闻着舒服凉快。”
丰年正要去后罩房休息,被陈妈妈拦了下来,他有些疑惑:“妈妈怎么了?可是五少爷又把茉莉花给掰了?”
陈妈妈神色凝重的摇摇头,嫌弃的看着他:“什么事也值得说。”
她警惕地张望四周,压低声音:“柳姨娘有身孕了,今日去禀告了老夫人,老夫人还赏了她几匹锦绸罗。”
贺大爷的姨娘基本都出了府各自生活去了,只有柳姨娘,还是她苦苦哀求了贺老夫人才留了下来。
丰年刚要发作,便被陈妈妈按了下来:“眼下哥儿在外专心温书,且瞒住了,等他回来再说,别扰了他心绪。”
这......这可稀了奇了,贺大爷都躺在床上许久动弹不得了。丰年随即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捂住了嘴巴,掩盖自己的惊讶:“不会吧,她......”
陈妈妈示意他别叫得太大声,她毕竟是女子,大抵知道柳姨娘在想什么:
“只怕她起了做主母的心思。大爷现下跟废人没区别,别家女子自是不可能再嫁进来。这主母的位置,若是被她生下儿子,保不齐真有可能被扶正。”
夜色渐深,露重风凉,蛐蛐儿的叫声愈发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