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铺面大多还亮着灯火，食摊的吆喝声、行人的说笑声、车马驶过的辚辚声交织在一起，赵三郎在前头领路，步子迈得不紧不慢，甚至还带着几分刻意营造出来的潇洒。
他微微侧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身后亦步亦趋的李莹。少女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她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那双紧紧攥着破旧衣角、指节泛白的小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三郎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同时盘算着，“先把人安顿好，洗干净，换身衣服……嗯，得找机会再给她买两身体面的行头，总不能老穿得这么寒酸。”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更像个能“罩着”人的大哥。
李莹默默地跟在后面，心乱如麻。风吹拂着她散乱的鬓发，带来一丝凉意，却驱不散她心中的惶恐和不安，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一丝熟悉和安全感。
这里是汴京，曾经是她的家，是她无忧无虑长大的地方。可如今，家没了，父亲……父亲身陷囹圄，母亲也撒手人寰。投靠叔父，却被无情驱赶。短短数日，她从一个备受宠爱的粮商千金，沦落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险些被地痞流氓侮辱的地步。
若不是眼前这个自称“三郎哥”的年轻男子……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赵三郎的背影，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衣服，料子普通，样式也简单，看起来就像个寻常市井小民，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两次救了她。
第一次是稀里糊涂，她甚至没看清他的脸；这一次，他却像个英雄般从天而降，三言两语，几个看似笨拙实则巧妙的小动作，就吓跑了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地痞。
而且，他还说要带自己去住脚店……
李莹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在这冰冷绝望的境遇中，他是唯一向她伸出援手的人，那句“哥先带你去找个落脚的地方”让她即将冰冷的心又热了起来。
另一方面，她又本能地对他感到畏惧和不信任，他的眼神太活络，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精明和算计；他的言行举止太随意，透着一股油滑和不正经；还有他刚才轻描淡写间透露出的“手底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吃饭”……他到底是什么人？
她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眼下，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能洗去这一身的污秽和疲惫，已经是她的奢求了。
“快到了，就前面那家‘悦来客栈’。”赵三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挂着“悦来客栈”幌子的二层小楼。
那客栈门脸不大，但看起来还算干净齐整，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透出温暖的光芒。
“嗯。”李莹轻轻应了一声，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赵三郎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迈步跨进客栈的大门槛，冷不防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影，差点跟他撞个满怀。
“哎哟喂！这位爷！可算让我的等着您了！您可真让我苦等啊！”
来人是个身材微胖、穿着绸缎衣裳的中年掌柜，脸上堆满了焦急又带着点谄媚的笑容，一上来就对着赵三郎连连拱手作揖，那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头上的帽子都给晃掉了。
赵三郎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或者说，急切）给搞懵了，往后退了半步。
“嘶，好像有点眼熟啊。”赵三郎心里回忆着，定睛一看，这不是隔壁那家“锦绣坊”成衣铺的掌柜吗？
“呃……掌柜的，您这是……”赵三郎满头雾水，自己好像就光顾过他们家一次吧？还是赊账的那次……等等！赊账？
一个不妙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赵三郎的脑海。
果然，那锦绣坊掌柜苦着一张脸，指了指自己的铺子，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爷！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半个多月前，您带着几位姑娘，来小店选了几身苏绣衣裳。”
“当时您说走得急没带够银钱，让先记在账上，回头来结。我看您气度不凡，又有‘秦记’的名号担保，就斗胆应下了。可这都过去快二十天了，我这小本生意，本小利薄，全靠资金周转，您行行好今天咱就把账结了吧。”
“下次您再带姑娘来，我给您打折……”
掌柜的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着赵三郎和他身后的李莹，当他看到李莹虽然衣衫褴褛，但眉眼清秀，身形窈窕，颇有几分姿色时，心里更是笃定了几分——这位爷，果然是风流人物，身边从不缺漂亮姑娘，看来今天这钱是要定了！
赵三郎听着掌柜那声情并茂、几乎快要唱出来的控诉，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炸响，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几个大耳刮子。
丢人！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他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上次为了在苏晴面前显摆，顺便也给那丫头搞了身行头，确实是在这家“锦绣坊”装了个大逼，挑的还都是不差的料子，想着反正挂“秦记”的账，回头让钱掌柜或者猴子来处理就行。谁知道后来忙得焦头烂额，早把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偷偷用眼角瞟了瞟身后的李莹，只见少女原本略带希冀的眼神此刻已经完全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鄙夷、警惕和了然的神色。她微微张着嘴，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一个无耻的骗子。
完了完了！建立起来的“英雄救美”、“慷慨大方”的光辉形象，瞬间崩塌了！
听到“几位姑娘”、“苏绣衣裳”、“赊账不还”这些字眼，李莹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拉开了与赵三郎的距离。
“咳……咳咳咳！”赵三郎尴尬得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消失术。
“哎呀呀！瞧我这破记性！”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恍然大悟、懊悔不已的表情，声音也提高了八度，热情洋溢地对掌柜说道，“掌柜的，实在是对不住，万分对不住！你看我这脑子，最近事儿赶事，忙得团团转，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该打，该打！您放心，这账我今天肯定给您结了！必须结！砸锅卖铁也得结！”
他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奶奶个熊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跳出来，存心让老子难堪是吧？还有，什么叫‘下次再带姑娘来’？”他装作十分豪爽地掏出自己的钱袋。
“掌柜的，您算算，一共多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这点小钱根本不放在眼里。
“不多不多，承惠，一共是一两零三十文钱。”掌柜的眼睛紧紧盯着赵三郎打开的钱袋，生怕他赖账。
“嘶……”赵三郎心里又是一阵抽搐。“上回的衣服这么贵嘛？”
心疼得肝颤，但面子必须做足，赵三郎深吸一口气，从钱袋里小心翼翼地数出一两碎银子，又仔细地摸出三十文铜钱，一把拍在掌柜的手里：“给！掌柜的，您仔细点点，别弄错了！”
掌柜的接过银钱，眼睛都亮了，连忙低头仔细数了起来，一边数一边点头：“哎哟，够数，够数！不多不少，正好！”他抬起头，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对着赵三郎那叫一个点头哈腰，“多谢爷！多谢爷！您可真是信人！一看就是做大事的！小的刚才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下次，下次您再带……呃，再光临小店，小的给您打八折！不，七折！”
“行了行了，知道了！”赵三郎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欸欸！咱这就告退，告退！您慢走！”掌柜的拿着钱，心满意足，千恩万谢地退回了锦绣坊，还不忘回头又补充了一句，“爷，有空常来啊！”
赵三郎：“……”我去年买了个表！
等掌柜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赵三郎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沉了下去。他掂量了一下手里那个几乎空了的钱袋，加起来估计也就……几十文钱了。
几十文钱，别说在这“悦来客栈”开间房了，就算是最便宜的大通铺，恐怕也只够睡半宿的！
他偷偷抬眼，看向身旁的李莹。少女低着头，长发垂落，看不清表情，但那紧绷的肩膀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无声地诉说着她的不安和抗拒。
这可咋整？人是救了，也夸下海口要安顿人家了，结果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提供不了，这要是传出去，他赵三郎的脸还要不要了？
不行！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三郎脑筋急转，瞬间又想到了对策。脸上立刻堆起一副既诚恳又带着点尴尬和无奈的笑容，声音也放柔和了许多。
“咳，那个……李莹啊，”他试探着叫了一声，见李莹只是身子僵了一下没有反驳，便厚着脸皮继续说道，“你看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咳咳，不是，我的意思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哈！刚才……你也看到了，我这边临时处理了一点……呃……小小的财务遗留问题。这个……江湖儿女，谁还没点周转不开的时候，对吧？”
他干笑了两声，指了指旁边的悦来客栈，压低声音道：“说实话，这脚店嘛，看着光鲜，其实里面乱得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晚上吵吵嚷嚷的，你一个姑娘家住着，我也不放心啊！万一再碰上不开眼的怎么办？而且，价格死贵死贵的，纯属坑人！咱们不能当那个冤大头！”
李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警惕和不信任：“这……三郎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赵三郎立刻接话，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你看天色也不早了，再找别的客栈也麻烦。”
“要不……你就委屈一下，先去我那边凑合一晚？我跟你说，我那院子虽然看着不起眼，但绝对清静，而且安全得很。里面还有我一个特别靠谱的老哥哥（钱掌柜：？？？）和一个机灵的兄弟（猴子：！！！）照应着，他们人都特别好，肯定不会打扰你！哥保证，比住这乱糟糟的脚店强一百倍！”
去“他那边”？去那个一听就很可疑的“秘密小院”？和他的“老哥哥”、“兄弟”住在一起？李莹的心跳得更快了，脸上血色尽褪。刚才锦绣坊掌柜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好几位姑娘”……这个男人，分明就是个来路不明、私生活混乱、还可能居心叵测的家伙！自己怎么能羊入虎口？！
“不……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烦三郎哥了！”李莹慌忙摇头，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抗拒，“我……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可以去城隍庙或者破瓦窑……”
“这不是胡闹嘛！”赵三郎不等她说完，就板起了脸“你说的那是什么地方？荒郊野岭的，比这脚店还危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真出了事怎么办？难道让哥以后良心不安吗？”
他不由分说，上前一步，再次轻轻拉住了李莹的袖子。
“听哥的，没错，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安全第一，懂不懂，哥还能害你不成？再说了，我那院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给你住还是没问题的！总比你露宿街头强吧？你要是真过意不去，等以后找到去处了，再走也不迟，走走走，就这么定了！”
他半是强硬，半是劝哄，拉着李莹就转身往来时的方向，拐进了一条更深的巷子。
李莹被他拉着，几乎是被动地往前走，她心里又急又怕，想要用力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臂看似随意地搭着，却怎么也甩不开。
种种复杂而绝望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交织，最终化作一片苦涩的沉默。
李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脚步被他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