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漏子在城门口徘徊了半晌，他看见一人带着刀，策马冲出府城。
还隐隐提到乱石坡。
待那人走后，他的两个属下又提到什么‘夫人’‘危险’。
张漏子是个极会察言观色且有些小聪明的人。
他脑子一转，乱石坡有危险。
刚刚启程回京的林夫人不会也碰到危险吧。
他张漏子有时虽会撒些小谎，或是碰到‘有缘人’，报酬也会收得高一些，但他好歹也是个仗义之人。
林夫人也要路过乱石坡，若真有危险......
不不不，林夫人身边带着二十几个好手，还跟着镖师。便是有劫匪，也得好好掂量掂量才敢动手。
定不会是林夫人有危险，林夫人那样出手阔绰的好人，定然会平安归京。
张漏子在城门口蹲了约莫一刻多钟，便见有人惊慌往城门口跑来。
边跑边惊慌大喊：“有劫匪！乱石坡有劫匪！是回鹘人！回鹘人杀过来了！”
城门口瞬间慌乱起来，守城门的士兵对视一眼，立即便有腿脚快的去府衙禀报此事。
回鹘人......
张漏子吓了一哆嗦。
生长在洮河的恒国人谁不知晓回鹘人的凶悍残忍。
但凡碰到回鹘冬日粮草不济，他们便会趁着洮河结冰，偷袭恒国边疆的村落。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人、畜、粮食、用具，能找到的，全抢走。
洮河与回鹘的边疆线辽阔，即便驻守边疆的兵士千防万防，也防不住回鹘分得极散的散兵游勇。
以前，驻守洮河边疆的士兵集结起来打了回鹘几次。
回鹘本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
回鹘地貌与恒国大为不同，敢深入回鹘，没有向导，很容易便迷了路。
这些年，借着与回鹘经商的名义，恒国也在回鹘安插了些探子。
目的，便是探明回鹘皇室可能的落脚点。
到时恒国的兵士打进去，有自己人做向导。
回鹘与恒国积怨已久。
洮河的百姓对回鹘又恨又怕，一听见回鹘人杀了过来，都吓得往家跑去。
张漏子也不例外。
他快步往城门北边最角落的民房跑去，他得回家叫弟妹们都赶紧藏起来。
万一回鹘人直接杀进府城，躲起来，还勉强有一线生机。
只是他才跑几步，便顿住了脚步。
他摸了摸怀里的荷包。
那荷包轻飘飘的，是林夫人临走时给他的。
林夫人说，若实在过不下去了，再打开看看。
其实，他知晓，那里面放的是一张银票。
林夫人也知晓他还养着十几个孩子。
那些孩子叫他漏子哥，他便当她们是自己的亲弟妹。
张漏子的爹会相玉，一心想做一名相玉人。
他们与吴家签订了契书，本以为吴家看在阿爹会相玉的份上会给予优待。没想到，却因爹娘性子耿直，得罪了上面的管事，便被安排去了矿洞中挖矿。
矿洞不结实，他阿爹与管事说了好几回，那管事都置之不理，还嘲讽他阿爹装什么能人。
那时，他才十岁。
那管事将自己妹妹送去了吴家做妾，在中底层的管事中很是嚣张。
仿佛他也是吴家正经的主子，一个不顺心，便磋磨底下的人。
那个矿洞终是发生了矿难，他爹娘和几十个矿民皆被埋在地底下，没有再出来。
他成了孤儿。
吴家给了他一些赔偿，面子上做足了，便不再管他。
他的银钱很快便被街上的地痞流氓抢了去，他除了爹娘来洮河时买的那三四间屋子，身无分文。
他最开始靠着变卖家中爹娘置办的家用过日子。
他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很快便家徒四壁。
家中只剩下两床被子、他自己的几件衣裳和一些卖不出去的破瓢烂碗。
他开始乞讨，学着那些乞丐坑蒙拐骗。
但是乞丐也有乞丐的门道，他若是不将自己乞讨得来的吃食和银钱中的一半都上交给当地的乞丐头子，那些乞丐便见他一次打他一顿。
他不愿意交，被打了两回，便怂了。
是隔壁的老头儿看不下去，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将他狠狠教育了一顿。
说他爹娘是多么实在的人，怎么生了他这么个心术不正的东西。
他被人打了没有哭，却被隔壁的老头儿三两句话骂哭了。
骂完他，老头儿丢给他一个黑馒头。叫他每日出城去给他打两捆柴回来，就给他两个黑面馒头做报酬。
有吃的他就干，张漏子凶神恶煞地警告那老头不准骗他。
只因为那老头儿家中也不好过，他独自一人带着个比张漏子还小三岁的孙子，靠着在城门口卖甜水过活。
井水烧开，里面撒上两把白糖，配上几个粗陶碗。一文钱一大碗，夏日生意好做。冬日里天寒地冻，爷孙俩便不会再出门。夏日赚的那几个铜钱便要用到第二年春，家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
但那老头儿还真管了张漏子一日两个黑面馒头，叫张漏子不至于饿死。
只是才一年，那老头儿便生病死了。
他与那老头儿的孙子坐在老头家中哭了很久，将老头儿安葬后，两个小子总得吃饭，便做起了老头儿原先的营生。
但是在老头去世，他俩在屋里伤心的这几日，那糖水生意早就叫别人钻了空子。
他们常摆摊的摊位被人占了，生意被人抢了。
抢他们生意的，是一对粗壮的夫妇。
他俩被狠狠打了一顿，糖水桶被推翻在地，桶还被那汉子砸了个稀巴烂。
那个桶，值二三十文钱呢。
张漏子推着独轮车，老头儿的孙子抱着破木桶跟在张漏子身后哭。
这回，张漏子没有再哭，只心中无比后悔。
早知道那老头儿这么快便死了，他就不受那老头儿的恩惠了。
如今老头儿自己死了倒好，hiatus落下个拖油瓶。他现在不仅要想办法养活自己，还要养着这小子。
张漏子在城中晃了很久，逐渐发现养活自己的营生。
有不少外地人商人来洮河做生意。
那些人大多数都听不懂洮河这边的话，而他，不仅会说洮河的地方话，还会说官话。
有一天，他帮着给一个听不懂洮河话的商人带着的妾室买了一支镶玛瑙的银钗，那妾室当场便赏了他一角银子。
那一日，是老头儿死后，张漏子最开心的一日。
他发现了赚钱的门路，他和那个拖油瓶不会饿死了。
他学着牙行那些人，给那些商人做起了向导。
后来，他能赚钱了，还收养了几个爹娘死在矿难中的小孩儿。
至今，他已经做了十几年向导。他收留的孩子，也从几个，变成了十几个。
最大的已经长大成人，自己成了家。最小的，才学会走路。
他时常忽悠那些外地人，自己能吃些回扣，或是得些便宜。
比如他带客人去金玉满堂，金玉满堂就会给他一罐大子客人的剩菜，且大多数都是肉的好菜。
只是从来没有客人像林夫人这般，临走了，还给了他一个荷包。
张漏子死死捏着手中的荷包。
他站在小巷的阴影里，内心十分挣扎。
他知晓林夫人不知晓洮河行情，漫天要价。不过是找家要卖吴家玉会请帖的人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他却坑了林夫人三十两。
林夫人痛快的给了，如今想来，那时林夫人恐怕就知晓他为何日子艰难。那三十两，何尝没有相帮之意。
他这样的人，哪配林夫人这样良善之人出手相帮。
如今林夫人或许有危险，他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去他娘的，老子就赌一把。若是里面的银票超过十两，老子就赌上这条小命去乱石坡看一看。若是不超过十两，林夫人，便自求多福，老子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呢。”
张漏子骂骂咧咧将手中的荷包打开。
他认识几个字的。
只看了一眼，便撒丫子往城外跑去。
谁他娘的给个不相干的人一百两银票啊！
这些钱，买他命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