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的辚辚声,似乎也沾染上了几分迟缓。连日的奔波、厮杀的阴影、以及对前路的未知,像一层厚重的尘埃,不仅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盔甲上,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然而,当那条浩荡东流的大河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时,队伍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惊叹和骚动。
汉水。
这就是传说中“带甲十万,地方千里”的荆襄之地的母亲河。它远比我们一路行来所见的任何河流都要宽阔,水面在初秋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宛如一条巨大的、流动的碧玉带,蜿蜒向东,奔流入江。河面上舟楫往来,帆影点点,几艘体型颇大的楼船顺流而下,气势不凡,昭示着此地的水运发达与富庶。
顺着汉水流向的远方眺望,一座雄伟的城池轮廓,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渐渐清晰起来。
襄阳。
荆州州牧刘表的治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理论上,也是我们这群丧家之犬最后的希望所在。
即便是隔着尚有一段距离,襄阳城的恢弘气势也足以令人心生敬畏。那城墙的高度和厚度,远超我所见过的任何一座城池,包括曾经帝都洛阳和长安的部分城段。墙体似乎是用青灰色的巨石垒砌而成,在阳光下泛着坚硬而冰冷的光泽。城垛如同巨兽的獠牙,整齐排列,其间隐约可见巡逻士卒的身影和迎风招展的旗帜——杏黄色的“刘”字帅旗,在荆州的天空下猎猎作响。
更令人瞩目的是那环绕城池的护城河,它几乎就是汉水的一道宽阔支流,水面浩渺,波光粼粼,宛如天然屏障,将襄阳城牢牢护卫在其中。城楼更是高耸入云,飞檐斗拱,气势非凡。可以想见,要攻下这样一座坚城,需要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
“子明,你看!那就是襄阳!果然是天下雄城啊!”
身旁传来主公刘备激动而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他撩开车帘,双眼放光地望着远方的城池,脸上交织着惊叹、欣慰,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一路的艰辛困顿,似乎在看到这座象征着安稳与实力的雄城时,都暂时被抛在了脑后。
“是啊,主公。”我应了一声,目光同样落在襄阳城上,心中却百感交集,远不如主公那般纯粹的乐观。“荆州沃土千里,民殷物阜,刘荆州坐镇于此,确实经营出了一片太平景象。”
太平景象……么?
随着队伍逐渐靠近,襄阳城外的繁华更是扑面而来。官道两旁,田畴阡陌纵横,绿意盎然,农人荷锄往来,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靠近城郭的区域,更是形成了一片规模庞大的集镇。商铺林立,酒幡招展,车马行人川流不息。南腔北调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叫卖声、吆喝声、马嘶驴鸣声,汇成一片嘈杂而充满活力的乐章。汉水岸边的码头更是繁忙,无数大小船只停泊,无数赤膊的船工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布匹、一坛坛美酒搬运上岸,又将荆襄的特产装船运往四方。
这繁华,是真的。与我们在兖州、豫州边境所见的萧条破败,与逃离徐州途中那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相比,这里简直如同另一个世界。
队伍中的许多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放松神情。那些跟随我们一路逃亡的家眷们,更是眼中含泪,仿佛已经看到了安稳生活的曙光。就连一直紧绷着脸的翼德,此刻也忍不住咧嘴,嘟囔了一句:“嘿,这地方瞅着倒还真不赖,比那鸟徐州强多了!”
云长则依旧抚着他的长髯,凤目微眯,望着襄阳城不语,神情中带着审慎,显然不像翼德那般轻易被表象迷惑。
而我,心中的警惕却提到了最高。
这襄阳的繁华,恰恰印证了我之前的某些判断,也让我对玄镜台前期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主公,这些情报来自我一手建立的秘密组织)收集到的关于荆州和刘表的信息,有了更深的体会。
刘表,字景升,汉室宗亲,鲁恭王之后。他以“仁厚长者”之名闻于世,单骑入荆州,安抚地方,确实有其过人之处。他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荆襄九郡十余年的太平,使得此地成为中原士人躲避战火的乐土,这份“守成”之功,不容抹杀。眼前的繁华,便是明证。
但,“守成”有余,往往意味着“进取”不足。
根据我所“分析”和“听闻”到的信息,刘表此人,性好虚名,优柔寡断,名为荆州之主,实则大权早已旁落。特别是他的后妻蔡氏一族,其弟蔡瑁,以外戚之身掌控荆州水陆兵权,加上本土大族如蒯良、蒯越兄弟的辅佐(或曰制衡),荆州内部早已不是铁板一块。刘表更像是一个供在案上的牌位,一个维持表面和平的象征。
这样一个满足于“坐保”,缺乏雄心,且内部派系林立、权臣当道的荆州,真的会真心接纳我们这支刚刚从曹操虎口逃脱、带着明显“战争”属性的“武装难民”吗?
主公因为刘表同为汉室宗亲,便一厢情愿地认为可以得到“宗兄”的庇护与重用,共图大业。这份仁德之心和对宗族血脉的信赖,令人敬佩,却也让我暗自忧心。政治,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家宴,尤其是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
刘表需要的,恐怕不是一个能征善战、可能打破荆州权力平衡的“贤弟”,而是一个能够替他守住北大门(如新野),替他承受曹操压力的“屏障”或“棋子”。至于真心接纳,委以重任?我对此深表怀疑。那位掌控着荆州实际军权的蔡瑁将军,会允许主公这样一位声名赫赫的英雄人物,在他的卧榻之侧安睡吗?恐怕,他视我们为心腹大患的可能性更大。
我再次看向主公,他正意气风发地与云长、翼德低声谈论着什么,眉宇间是对未来的憧憬。我不忍心在此刻泼他冷水,但心中已经暗下决心,必须尽快让他认清现实。寄人篱下,从来不是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在一个内部暗流汹涌的“主人”家。
目光扫过队伍。石秀和老吴带着玄镜台的骨干成员,不动声色地分散在队伍各处,看似与其他护卫无异,但他们警惕的眼神和细微的动作,显示出他们从未放松戒备。那些跟随我们从徐州死里逃生的亲卫们,虽然面带疲惫,伤痕未愈,装备也略显残破,但眼神中的坚韧和杀气并未完全消散。他们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与眼前襄阳城外那些虽然盔甲鲜亮、但神情中透着安逸的守军,气质截然不同。
这种不同,既是我们的底气,恐怕,也是即将引起此地主人猜忌的根源。
蔡琰和糜贞乘坐的马车,在队伍相对靠后的位置。我回头望了一眼,车帘紧闭,看不清她们的神情。想必,她们的心情也同样复杂吧。特别是文姬,她饱读诗书,见惯了朝堂倾轧,对人心的复杂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此刻,她心中所想,或许比主公更接近现实。而糜贞,这位聪慧的商业奇才,恐怕也在用她独特的视角,评估着这座繁华都市背后所蕴含的机遇与风险。她们两人,一个是我精神上的知己与文化传承的希望,一个是我未来经济版图的重要支柱和红颜知己,她们的安全与未来,也是我必须肩负的责任。
“子明,在想什么?”主公似乎察觉到我的沉默,转头问道。
我收回思绪,微微一笑:“在想,荆州确实是好地方。只是,我等初来乍到,还需谨言慎行,一切听凭刘荆州安排才是。”我刻意强调了“听凭安排”,希望能稍稍提醒主公,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客,而非主。
主公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子明所言极是。我等此来,乃是投靠宗兄,自当谦恭有礼,不可失了分寸。”
看着主公那诚恳的面容,我心中轻叹一声。前路,恐怕比他想象的要坎坷得多。
襄阳城的轮廓越来越近,城门楼上士兵的轮廓也逐渐清晰。那高大厚重的城门,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即将吞噬我们这支疲惫而前途未卜的队伍。
汉水依旧浩荡东流,不知疲倦。而我们这叶飘摇的扁舟,能否在这看似平静的港湾里,找到一个安全的泊位,甚至,为将来的再次启航积蓄力量?
一切,都还是未知。
但,我们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