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璟骑在马上,任夜风卷着披风猎猎作响。
马蹄踏过青石板,敲碎满街月光,他望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像极了这几个月来的境遇。
几个月以前,他还只是个在叶侯府里混吃等死的富二代。
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一次冲动,一次选择,一次借钱,会冲开皇帝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里埋下的暗子。
于是命运的齿轮就已开始转动。
先是牛府被屠杀案到现在的宦官余党清扫。
从总旗到千户,不过短短二十八日。
旁人看着是平步青云,只有他知道每一步都踩着刀尖,诏狱的刑具、东厂的密道、乾清宫的夜谈,还有张仁多似笑非笑的眼神,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水至清则无鱼……”他喃喃重复着张仁多的话。
马忽然嘶鸣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叶璟勒住缰绳,抬头望向叶侯府大门方向。
“果真是变化无常啊……”
他轻声感慨,甩鞭催马,前往偏门。
叶璟刚翻身跃进小院,声响有些巨大。
鸢尾提着灯笼从屋里钻出来,发间的茉莉花沾了夜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白。
“您可算舍得回这小院了。”
她佯装生气地将漆盘往石桌上一搁,碗里的绿豆汤却稳稳当当,“葵儿下午来过,说大少奶奶明日想请您去正院喝茶。”
“大少奶奶?”
叶璟挑眉,指尖拂过石桌上的梨花瓣,“她往常最嫌我闹腾,怎么突然想见我?”
鸢尾低头替他解下披风,嘴角却含着笑:
“许是听说您升了千户,想问问从前在侯府的荒唐事?”
然后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瞧这是什么?厨房新做的糖蒸酥酪,我藏了半日,总算没让小厨房的馋嘴猫们偷去。”
叶璟望着油纸包上晕开的奶渍,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侯府,大少奶奶总爱往他兜里塞糖糕,惹得众女眷笑他是“奶娃娃”。
“明日申时三刻,正院西花厅。”
鸢尾用帕子擦了擦他指尖的糖渍,
“葵儿说大少奶奶特意交代,要备您最爱吃的了,不用多准备,只要人到就行了。”
“您呀,在外面是威风八面的千户,在大少奶奶眼里,怕还是那个偷喝葡萄酒醉倒在回廊的小公子。”
鸢尾将酥酪推到他面前,“快吃吧,凉了就腻口了。”
叶璟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明日替我备身月白锦袍。”
鸢尾忽然开口:“别带绣春刀了,省得吓着大少奶奶。”
“哟,你都还没嫁进来呢,最开始想着管爷了?”叶璟笑嘻嘻地看着鸢尾。
鸢尾噗嗤笑出声:
“您还记着那只雪团儿?去年您抓刺客时不小心踩了它尾巴,大少奶奶足足三日没给您好脸色。”
“她那是心疼猫儿。”
叶璟摇头,却在低头时看见鸢尾腕间的红绳,他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绳结。
“我如今是千户了,很多时候需要你照看院里,照看姐妹们。”
鸢尾抬头,撞上他眼底少见的柔和,月光下,叶璟眉间的戾气褪了大半,
“知道啦,千户大人。”
她故意拖长声音,将空了的油纸包团成球,
“快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哄大少奶奶开心呢——您可别忘了,她屋里的蜜渍金桔,您从前能一口气吃三罐子。”
叶璟笑着摇头,任她推着往屋内走。
路过窗台时,看见案头摆着盆新换的绿萝,叶片上还凝着水珠,显然是刚浇过。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指尖,在她惊呼声中轻轻晃了晃:
“明日陪我一起去?大少奶奶见了你,定要夸我‘懂规矩’。”
鸢尾的脸瞬间红透,却在他松手前轻轻捏了捏他掌心:
“好。不过——”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锦囊,“这是大少奶奶让葵儿捎来的,说是给您的‘升迁贺礼’。”
叶璟挑眉打开,里面掉出串檀香木手串,颗颗珠子上都刻着“平安”二字。
他望着手串上的流苏穗子。
“替我谢过大少奶奶。”
他将手串戴在腕上,檀香混着鸢尾身上的皂角香。
“明日若天气好,让厨房备些水晶肘子,大少奶奶最爱配着梅子酒吃。”
鸢尾笑着点头,转身去灭廊下的灯笼。
叶璟倚在门框上,看她的影子在月光里晃来晃去,忽然觉得这小院的夜,竟比任何时候都要安稳。
……
第二日申时三刻,叶璟准时踏进正院西花厅。
雕花槅扇半开着,穿堂风裹着廊下的茉莉香扑面而来,廊柱上挂着的鹦鹉见了他,扑棱着翅膀喊“三少爷来啦”。
这只鹦鹉倒比记忆中更肥了些。
“快坐快坐。”
李瑶熙从软榻上起身,月白襦裙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扫过脚踏,
“昨儿听葵儿说你总不回来用饭,我让厨房熬了莲藕排骨汤,先垫垫肚子。”
叶璟扫了眼桌上摆的玫瑰茯苓糕、蜜渍金桔,还有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忽然想起之前闯了祸躲在她屋里,也是这样被各种点心堆成小山。
他在圈椅里坐下,任鸢尾接过外袍,袖口扫过桌沿时,不小心碰响了茶盏。
“瞧瞧,还是这么毛手毛脚。”
李瑶熙笑着摇头,亲自替他盛汤,
“如今做了千户,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胡闹了——昨儿你嫂子听说你在卫所乱杀人,吓得我一宿没睡好。”
“哪有那么夸张。”
叶璟低头吹着汤面上的油花。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
李瑶熙用银匙拨弄着茶盏里的茉莉,“锦衣卫的门槛高,你才多大年纪,别总往里头钻。”
她忽然抬头,目光落在他腕间的檀香手串上,“那手串戴着可还习惯?我让大师开过光的,说是能避邪。”
叶璟摸了摸手串,想起昨夜鸢尾说的“平安”二字,忽然觉得喉间发暖:“挺好的。”
“可不是么。”李瑶熙笑着指了指墙角,“你瞧那博古架底下,还有你刻的‘到此一游’呢——当年你兄长非说要揍你,还是我拦着说‘孩子天性’。”
“如今你两个兄长,一个在江南任官,另外一个正在吃花酒,府里就属你最大。”
李瑶熙话音未落,茶盏里的茉莉忽然沉底,像极了她眼底的叹息。
叶璟握着汤勺的手顿在半空,想起那时大哥总说“男子汉当当顶天立地”,如今却成了府里人口中的“喝花酒的浪荡子”。
“你大哥从前不这样的。”
李瑶熙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
“刚嫁进来时,他每日卯时便起来读书,……许是我这做妻子的,没本事留住人的心。”
叶璟喉头动了动,想安慰几句,但是因为轮回原因还是没有选择动手。
“二哥在江南来信说,今年蝗灾严重。”他故意转开话题,
“等忙完这阵子,我想去江南看看,顺道……劝劝大哥。”
李瑶熙抬头,但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
“罢了,男人总要经历些事才懂担当——就像你,从前只知道逗鸟听曲,如今不也成了能扛事的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