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关押程知章的牢门口,徐孝先顿了下,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相比较于陈善举还算是宽敞的牢房,程知章的牢房则就要显得更加阴暗狭小了很多。
除了一盏放在高高的窗台上的昏黄油灯外,便别无他物。
地上的麦秸杆即便是干燥,但在这个寒冷的时节,也没有任何保暖的效果。
程福海、老太太贺氏以及刘氏探望时给带来的暖和被褥、换洗衣服等等,徐孝先一件都没让进牢里。
此时的程知章蜷缩在角落,一地的麦秸杆被铺在身下厚厚一层,盖在身上厚厚一层。
听着脚步声在自己牢门前停下后便没了响声,程知章这才费力起身扭头看向牢门口。
昏暗光线里,程知章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是徐孝先后刷的一下就想站起来。
但可能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冻得浑身有些僵硬的程知章,刚一站起身就摔了个跟头。
随即连滚带爬的来到了徐孝先身边,看着徐孝先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程知章抓着冰冷的牢门,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是不是你杀的?”徐孝先声音柔和地问道。
程知章茫然地看着徐孝先,想要说不是。
但不知为何,看着徐孝先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深邃眼睛,程知章默默摇着头。
“不知道,当时吃醉酒了,我……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程知章面带痛苦懊悔,若是能重来,他那一日绝对不会赴抱月楼的那一场宴席。
“说说你知道的。”
徐孝先淡淡问道。
衙役把陈善举牢里的椅子搬了出来,随即在徐孝先的示意下放在了牢门口,而后才转身离去。
整个大牢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有着一种死寂的压抑。
也并没有因为徐孝先的到来,出现一幕幕凄惨的喊冤声。
“就是……。”
程知章皱眉想着当日的情形,自从被关进北城兵马司以及北镇抚司后,他都不知道已经被讯问了多少遍了。
但此刻看着徐孝先,却是有些难以启齿。
“是当初的几个同窗,有的考上了举人,有的还是秀才,我们五人中只有我是进士。”
程知章斟酌着言语,继续道:“那日他们突然说要在抱月楼宴请我,所以我就去了。后来叫了几个姑娘,一直都在喝酒,后面的事情我就不太记得了,等酒醒后就发现被关押在了北城兵马司的大牢内,说我杀了人。”
“他们为什么请你去抱月楼喝酒?”
徐孝先继续问道。
此刻有种仿佛回到后世当骑警办案的日子。
“我……。”
程知章脸上闪过一抹羞愧,最终还是说道:“之前曾在他们面前夸下海口,吹嘘我岳父已经帮我找好了关系,元日后便可进翰林院担任庶吉士,所以他们才邀请我的。”
“是你当日说完了后他们便邀请你的,还是说过了几日后才邀请你的?”
徐孝先看着缓缓起身,猫着腰隔着牢门站在大牢内的程知章。
“过了……过了有三五日吧?具体我也没有怎么在意,就是他们后来邀请我的时候便去了。”
程知章说道。
“想没想过,就是因为你的吹嘘,所以才给你招来了这牢狱之灾?”
程知章惊讶的抬起头看向徐孝先。
终究是进士,虽然对联输给了徐孝先,但不代表程知章就不聪明。
“你是说……我的吹嘘让其他人信以为真了?认为我挡了他进翰林院的路,所以才设计陷害于我?”
“若是从前,无论进士还是举人,即便是秀才,那在朝廷眼里都是香饽饽。
可如今都是要嘉靖三十年了,大明朝也都已经立国一百多年了。
秀才早就失去了往日的荣光,举人如今若是只会读死书,朝廷同样不会另眼相看。
至于进士,虽说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官场,可……。”
徐孝先看着程知章笑了笑,道:“可能中进士的,这么多年来又有几个愿意脚踏实地的从小小的地方官做起呢?
哪一个又没有家世背景?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
又有哪一个不是想一步登天,直接成为皇上跟前的近臣?
都知道这条路是捷径,若是奏章写得好,若是再会写一点儿青词,或者是通过自己的才学,即便是不能得到皇上的赏识,不还有内阁、六部等等衙门的官员可以接近?
所以说啊……这中了进士即是好事儿也是坏事啊。
好事儿就是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官场这一道门槛,只要有机会,光宗耀祖、飞黄腾达自不在话下。
但坏处就是起点太高了,一个个自从中了进士后,便患上了自以为是的臭毛病。
认为别人都不如自己,只有自己才是那天之骄子似的。
小小的地方官根本配不上自己进士的高贵身份,唯有翰林院才是能施展自己才华的唯一去处。
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不过也能理解,寒窗苦读十数年,为的不就是一夜“暴富”,一举成名?
所以啊,若是事情没有着落前,你提前就透出风去,那不就是明摆着向你的竞争者招手,赶紧来设计陷害你吗?”
程知章看着徐孝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语羞愧的低下了头。
徐孝先说的没错,从中了进士那一刻起,程知章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别说是看不认识的路人了,就是自己当年的同窗好友,看起来好像都不配跟自己交往了似的。
甚至就连父母家人等等,在自己眼里仿佛都变得不像从前那般充满了威严。
仿佛无论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应该先问过自己的意见才行。
甚至在他们眼里,整个世界的人事物都应该围绕着他们的意志力来转动。
“既然那么想进翰林院,那么想必你也一定清楚,能够跟你竞争的都有谁,或者……。”
徐孝先看着羞愧狼狈,身上甚至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的程知章,淡淡道:“元日后,有谁可能进翰林院呢?”
“板上钉钉的就有三五人,其余……风言风语中传来传去的也不下十数个,这还不算我把自己也吹嘘了进去。”
程知章尴尬的说道。
“那你好好想想吧,想想是谁有可能陷害你。”
徐孝先起身,斜视了一眼羞愧尴尬的程知章,而后道:“对了,知道死者是谁吗?”
程知章看向徐孝先摇了摇头,而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死者是一个赌徒,这两年欠了一屁股赌债,老婆孩子也跟人跑了,母亲在今年八月份时也离世了,家里就剩下了他一个光棍。”
徐孝先深吸一口气,而后道:“你的那四个同窗好友,如今都不在京城,被北城兵马司放了后就都离开京城了。
所以整件事情很可能是别人给你做的局。
自己好好想想,到底跟谁有直接的利益关系。”
“这么说来我是无辜的了?”
程知章从徐孝先的话语中,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暗淡无光的眼神此时都显得明亮了很多。
那张满是污垢的脸上,也隐隐带着一丝勃勃生机。
“没那么简单。人若是你杀的,进士的身份虽可以免去你偿命,但坐牢发配还是免不了的。自求多福吧。”
徐孝先说完便离开了地牢。
程知章双手抓着牢门,消瘦的脸颊紧紧贴着栏杆,望着那高大修长的背影想要求徐孝先帮帮他。
但张了张嘴后,还是没敢在北镇抚司的大牢内喊出声来。
他怕惹恼了狱吏,再招来一顿毒打就更得不偿失了。
回到后堂,经历何福詹再次拿来了数张名刺、请柬,这让徐孝先不由一阵头大。
自从杭州回到京城,他几乎就没有在家里吃过饭,晚上这一顿往往都是这个酒楼,那个青楼的。
因而现在看到何福詹带着谄媚的笑,捧着名刺、请柬时,徐孝先都有些怕他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
徐孝先端起茶杯皱眉道。
“大人,这还是下官挑拣过的了,一些人的名刺、请柬都按照您的意思直接给拒绝了。
而下官手里这些,下官实在是拿不定主意,自然也不敢拒绝,免得给大人添了不必要的麻烦不是?”
何福詹见徐孝先把茶水一饮而尽,急忙放下手里的请柬在徐孝先随手便可拿到的地方。
而后急忙又为徐孝先倒茶,嘴里道:“大人,下官跟崔大人商量过了,元日后,给这后堂添几个洒扫侍奉的丫鬟吧?
若不然这要是来了客人,大人这儿都没有个侍奉的也不合适不是?
你放心,按照衙里的规矩,这银子自然是由衙里出,不用大人您……。”
“那就等过了元日再说吧。”
徐孝先翻着那厚厚一摞的请柬,看了一眼何福詹,笑道:“你得这么想,这北镇抚司的掌印镇抚,今年换了几个了?我是第六个还是第七个来着?
所以万一过了元日我也被皇上免了呢?那样岂不是浪费钱?”
“怎么会?徐大人您可是……。”
“都推了吧,或者改日,告诉他们,今日东厂黄公公召见,所以我没时间。”
徐孝先想了想,昨夜答应王鹤之的事情,还需要跟黄锦商量一番才行。
但徐孝先也相信,由黄公公来提醒嘉靖比自己要合适一些。
要不然因为这事儿跑到嘉靖面前,恐怕少不了又是一顿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