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的安第斯山脉褪去了往日的雄浑壮阔,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蓝。
雨幕像无数道冰冷的银线,将连绵的山峰切割得支离破碎,偶尔有惨白的闪电撕裂云层,短暂照亮被雨水浸透、颜色深如墨的山体,转瞬又被更浓稠的雨帘彻底吞没。
云层像翻涌的棉絮,将天空揉成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几人踩着气流在云海里穿行,衣袂被风掀起,猎猎作响。
“该死的闪电!”
阿瑞斯猛地侧身躲过一道劈向肩头的电光,金色的铠甲被雨水浇得发亮,他一边狼狈地躲闪,一边低声咒骂。
可那些银蛇似的闪电像是认准了他,一道接一道地从云层里钻出来,紧追不舍。
“听说啊,总不兑现誓言的人,特别招雷劈。”
海蒂的声音隔着雨幕飘过来,语气淡淡的,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阿瑞斯闻言,差点被下一道闪电扫到脚跟,他回头瞪了海蒂一眼,怒吼道:
“你这女人少胡说!我什么时候……”话没说完,又一道闪电擦着他的耳边劈在不远处,把后半句骂声堵了回去。
“前面好像有人。”
乌瑟曼突然停住身形,目光紧盯着前方被云雾裹住的虚空,沉声说道。
众人立刻凝神望去,恰在此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瞬间照亮了云雾深处——那里竟真的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在翻腾的云海里若隐若现。
几人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周身的魔法气息悄然涌动,不约而同地悬浮在半空停下脚步,戒备地望着那道身影。
风似乎在这一刻慢了下来,环绕在那身影周围的云雾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拨开,缓缓退散。
一道苍老却挺拔的身影渐渐清晰:雪白的长须垂至胸前,在风雨中轻轻拂动,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雨水未及近身便自行分流,连带着周围的云雾都绕着他流转,显出几分超然的气度。
待看清前方那人的模样,贺鸿煊猛地一怔,脱口而出:“希灵校长?”
其余几人也纷纷收敛了戒备,向这位须发皆白的长者颔首致意。
希灵校长微笑着点头回应,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缓缓开口,声音穿过雨幕,带着温和却不容错辨的力量:“打算就这样不告而别吗?”
“希灵校长……我……”贺鸿煊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雨丝堵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怕我拦着你,不让你离开拉丁美洲?”
老校长轻轻捋了捋飘在胸前的长须,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开口?”
贺鸿煊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终究是沉默着没说话。
希灵校长那双沉淀了岁月的眼睛定定望着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在闪电的微光里柔和地舒展:
“我知道,因为阿里卡的事,你心里,对我这个老头子总有些介怀。”
贺鸿煊抬眼望向更高处的天空,浓密的云雾像厚重的幕布,彻底遮蔽了他的视线。他喉结动了动,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郁:“在这件事上,我没资格去指责任何人。这座城市遭遇的不幸,我也脱不了干系。”
希灵校长静静地听着,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似乎柔和了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恳切:
“呵呵呵呵,小家伙,看来你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在你们动身之前,能陪我这个老头子单独说几句话吗?”
风雨依旧在耳边呼啸,闪电偶尔划破天际,照亮老校长鬓边的白发。贺鸿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好。”
就这样,希灵校长在前,贺鸿煊在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云雾间,一路无话,只有脚步踩在落叶上的轻响,伴着山风悠悠回荡。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云雾渐渐散开,隐约传来阵阵虎啸与魔法碰撞的炸响。希灵校长抬手拂去眼前的薄雾,山涧下的景象豁然开朗——奥霍斯圣的国府队,正围着一头安第斯圣虎激战。
那圣虎体型庞大,皮毛泛着银白光泽,额间一道深色纹路如同闪电,正是进阶期的统领级妖兽。
国府队的队员们虽拼尽全力,却显得十分狼狈,魔法光芒杂乱无章,好几次险些被圣虎的利爪扫中。
“是他们啊。”贺鸿煊望着下方,低声喃喃。
他看着队员们左支右绌的模样,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差了些火候。”
希灵校长站在他身侧,目光平静地扫过战场:“鸿煊啊,你看这群小家伙的问题在哪吗?”
贺鸿煊观看了片刻后点评道:
“各自为战,每个人都想努力表现,每个人都想独当一面,可拼凑在一起却漏洞百出,最后只会被这头安第斯圣虎逐个击破。”
“你说他们,像不像如今的人类?”
希灵校长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贺鸿煊猛地抬头,目光撞进希灵校长深邃如渊的眼眸。
“维拉科查是我的老友,”
希灵校长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我们常在一起讨论,人类的未来到底该何去何从——是像从前那些古老种族般走向灭亡,还是挣脱桎梏,寻得新生。”
“您说的……是印加传说中那位创世神维拉科查?”
贺鸿煊下意识追问道。
“哦?创世神?”希灵校长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与通透,“他不过是神魂的拥有者罢了,类似帕特农神庙的雅典娜神魂宿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初代神灵。”
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淡下来:“算了,这些都不重要。说到这里,你心里该明白了些什么吧?”
贺鸿煊深吸一口气,胸口像是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缓缓点头,声音有些发紧:“阿里卡的事,您也是参与者之一。”
这个结论与他先前藏在心底的猜测不谋而合,所以他没有再追问细节。
有些答案,他怕一旦问出口,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面对眼前这位自己打心底里尊敬的长者。
希灵校长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抬眼望向云雾更深处,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听说过万神殿吗?”
“万神殿?那是什么地方?”贺鸿煊眉头紧锁,脸上满是疑惑。
“那里是黑暗位面,号称是诸神的归宿,是神灵死后的长眠之地。”希灵校长的声音低沉下来,像裹着山间的寒气,“但同时,也是这世间诸多动乱的源头。”
“可这跟阿里卡的事有什么关系?!”
贺鸿煊猛地提高了声音,胸口剧烈起伏着,“就为了复活一个不知所谓的邪神,葬送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难不成你们还指望这种东西来平息人类的动乱?!”
他越说越激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算了吧!在我看来,这些所谓的伪神越多,这世界就只会越乱!他们眼里哪有什么苍生,不过是把人命当成棋盘上的棋子!”
希灵校长注视着贺鸿煊,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在山风里轻轻舒展。
贺鸿煊起初有些发怔,不明白这笑意里藏着什么,可下一秒,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他猛地睁大眼睛:
“这……这就是所谓的动乱之源?”
神灵越多,纷争越烈——他道破了那层窗户纸。
谁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圣城的衰落像一道裂缝,让无数野心家窥见了机会。
他想起米迦勒与莫凡大战的那片土地,禁咒留下的焦痕数十年未散,即便圣城用尽手段遮掩,那片土地下涌动的戾气依旧能穿透时空,灼痛人心。
“黑暗位面也在推波助澜,是吗?”
贺鸿煊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里多了几分冷冽。
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力量,总在人类最动荡的时候露出獠牙,仿佛笃定了这场内耗会拖垮一切。
“黑暗,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即便是那位黑暗王,也代表不了整个黑暗位面的意志。”希灵校长的声音像山涧里的冰泉,带着彻骨的清醒。
“不是一个整体?”贺鸿煊眉峰一挑,“难道黑暗位面除了黑暗王,还有其他势力?”
希灵校长缓缓摇头,目光里藏着一丝探究:“这点,我也想知道答案。你若有兴趣,不妨自己去看看。”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卷轴,边角处磨损得厉害,上面隐约可见暗金色的纹路在流转。“这上面记载着一种古老的黑暗魔法,能让施法者的灵魂暂时脱离躯体,偷渡至黑暗世界。”
贺鸿煊想也没想,直接伸出手:“正好,我对那万神殿,也早有兴趣。”
一个大胆的计划已在他脑海中飞速成型,像暗夜里悄然点燃的火星。
“但你要明白,”希灵校长没有立刻递出卷轴,指尖轻轻按在卷轴上,目光锐利,“想要化身黑暗,首先要摒弃光。这代价,你得想清楚。”
山风突然停了,周围的云雾仿佛都在屏息。
一旦踏入那片黑暗,谁也说不清灵魂会不会被同化,会不会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
贺鸿煊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颤。
下方的战斗渐渐平息,国府队的队员们终究没能拿下那头进阶期统领,一个个被打得狼狈不堪,铠魔具碎裂,衣衫染血。
若非导师卢卡斯及时出手,恐怕连性命都要交代在这山涧里。
“要下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吗?”希灵校长望着下方渐渐聚拢的年轻身影,目光落在贺鸿煊身上。
“不了。”贺鸿煊抬手接过那卷羊皮卷轴,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质时,指腹微微收紧。
“若是人类需要一个先行者,那就让我来揭开这迷雾。”他的声音不高。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无声呐喊:香奈,若是你被困在那片黑暗里,哪怕要与整个位面为敌,我也一定会把你带出来。
他何尝不明白希灵校长的用意,也清楚这一脚踏入的是什么——是未知的深渊,是叵测的人心,或许还有颠覆认知的真相。
然而,任凭贺鸿煊怎么伸手去接,那卷羊皮卷轴都像生了根似的,牢牢停在希灵校长掌心,纹丝不动。
贺鸿煊心头一疑,抬眼看向希灵校长,却猛地愣住——不过片刻功夫,老校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鬓边的白发更显霜雪,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连挺直的脊背都微微佝偻下去,整个人骤然苍老了十岁不止。
“我要你答应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强硬,完全不像平日里温和的语调。
“什么?”贺鸿煊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
“我要你答应我,别真正踏足万神殿!不……”希灵校长猛地攥紧了卷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要立下誓言!”
山风骤然变得凛冽,吹得两人衣袍狂舞。
贺鸿煊望着老校长眼中从未有过的焦灼,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异样——这哪里是在叮嘱,分明是在阻止。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将卷轴交给他?
“校长,您……”
“立誓!”希灵校长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发誓你只会在黑暗位面外围探查,绝不靠近万神殿半步!否则,这卷轴你休想拿到!”
贺鸿煊沉默了。
他看着老校长骤然苍老的面容,看着那份藏在严厉背后的恐惧,忽然意识到,万神殿里藏着的,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可怕,甚至连这位见惯风浪的老校长,都讳莫如深。
可他的脚步,早已无法停下。香奈的影子,阿里卡的谜团,还有那些无辜者的性命,都在推着他往前走。
“我……”贺鸿煊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我无法立这样的誓。”
希灵校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踉跄了一下,差点站不稳。卷轴在他掌心微微颤抖,暗金色的纹路忽明忽暗,像在挣扎。
“你……”老校长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失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你可知,那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贺鸿煊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只能答应你,我会随机应变。”
空气仿佛凝固了。山风呜咽着穿过峡谷,带着刺骨的寒意。
希灵校长望着他,良久,终于缓缓松开了手。羊皮卷轴失去束缚,轻飘飘地落在贺鸿煊掌心,却重如千钧。
“罢了……”老校长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仿佛一瞬间耗尽了所有力气,“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说完,他转过身,不再看贺鸿煊,佝偻的背影在云雾中渐行渐远,仿佛随时会被这山间的风雨吞没。
留在贺鸿煊在原地看着希灵校长的背影久久不语,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贺鸿煊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去。他没有再看下方的队员们,怕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动摇了此刻的决心。
然而,就在他身影即将融入云雾的刹那,一道嘹亮的声音猛地从下方炸响,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与执拗:“队长!凯旋!”
紧接着,是更多声音汇聚成的浪潮,一遍又一遍撞向山壁,再反弹回来,震得空气都在发颤:“队长!凯旋!”
贺鸿煊的身体骤然一颤,握着羊皮卷轴的手掌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连指骨都泛起了青色。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凯旋。
是啊,他都快忘了,曾几何时,自己也揣着那个世界学府大赛的梦。
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终究还是没有回头:“等我回来,带着你们夺冠。”
话音消散在风里,他的身影毅然决然地没入翻涌的云雾中,只留下一道略显消瘦的背影,在风雨里渐行渐远,最终被浓重的灰蓝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