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一年三月初七,奉天殿内,晨光熹微,铜鹤香炉中飘出的沉水香,与奏章上的墨味交织在一起,在殿内凝成一层薄雾,给这庄严的朝堂增添了几分朦胧。朱厚照坐在御座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上的《太仓库黄册》,另一只手则拨弄着案头的九星算盘。那算盘上的二十八颗镀金铜珠,每颗都刻着二十八星宿图,光影投射在金砖地面上,形成细碎的图案。
“韩卿,这便是今年头三个月的铁税奏报?”皇帝的声音冰冷,仿佛冰棱擦过枪管,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随着他的叩击,算盘珠子也跟着蹦跳起来,“山西铁税减少二十万两,江南竟然还拖欠了三成?难道朕的算盘只是个摆设不成?”
户部尚书韩文展开黄册,手背上青筋暴起,显得极为紧张:“陛下,江南士绅串联了四十八个县,公然拒缴铁税。他们声称‘算学坏经’,应天府的监生甚至当街焚毁《九章算术》的抄本。更有甚者,三十多人跪在玄武门,恳请陛下罢废算学特科……”
“荒谬至极!”兵部尚书李承勋听闻此言,甲胄相撞发出声响,他腰间佩戴的神锐铳模型,枪管上阴刻着《火龙经》的铭文,“去年火器改良耗费白银六十万两,全靠这铁税来支撑。要是停了这笔钱,佛郎机人的加农炮,恐怕能把金陵城墙轰出个大窟窿!”
身为内阁首辅的杨廷和,手中的朝珠在掌心转出急促的圆圈,一脸忧虑地说道:“士绅乃是国家的根基,如今太学的算生都弃《四书》而研习技艺。此风若不加以遏制,恐怕会动摇我大明以礼法治国的根本。”尽管他补子边缘的丝线微微脱落,但依旧难掩首辅的威严。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吏部尚书杨一清缓步走进殿内。他刚刚接过李东阳的次辅印信,官服上的仙鹤补子绣工精致,与腰间新挂的御赐算盘相互映衬,显得相得益彰。
“陛下,”杨一清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洪钟一般,“士绅抗税这件事,实则是新政推行过程中必然会经历的阵痛。您看,南京太学算学科已经为朝廷输送了七十二名历算人才,如今钦天监修订《正德历》,正急需这些人呢。”
礼部尚书王守仁头戴五梁冠,冠上垂着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也上前说道:“杨阁老所言极是。臣恳请陛下将算学设为特科,与武举一同考试。太学算生依旧需要精通《孝经》策论,这样才能符合‘四民异业同道’的大义。”
朱厚照盯着杨一清鬓角的灰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七年前杨一清总领三边军务时,用算盘仔细核计粮草调配的场景。他在掌心将算盘珠子滚过三圈,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杨爱卿曾经说过‘算术乃治世之器’,不知可还记得?”
“臣不敢忘。”杨一清赶忙从袖中取出《明会典》修订稿,恭敬地说道,“今年江南的铁税可以暂缓增加额度,但是那些拖欠的,需要按照‘工器助农’的办法来折抵。就是每户士绅要认购考工院的铁犁十具,刻上监造官印后分发给佃户,三年之后再缴还官府核验。这个办法既能补充国库,又能惠及民生,或许可以收拢士绅之心。”
“折抵?”朱厚照微微挑眉,手中的算盘珠子突然吸附在黄册“江南铁税”一栏上,“若是有抗拒不从的呢?”
杨廷和赶忙叩首,朝珠触地发出声响:“可以仿照洪武年间的‘缙绅犯罪例’,禁止他们穿绸缎,子弟也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士绅们看重名节,应当知道进退。”
“好一个缙绅犯罪例。”朱厚照忽然抓起算盘,猛地掷向虚空,算珠崩落满地,“传朕旨意:凡是拖欠铁税的士绅,暂停他们科举保举的资格,他们的子嗣禁止穿丝绸、乘坐暖轿。要是再敢焚毁算学教材,就以‘败俗惑众’的罪名论处!”
这时,都察院左都御史胡世宁出列,手中拿着墨迹未干的《匠官监察条例》,奏道:“陛下,臣查到江南士绅私自设立书院,聚集门徒宣讲‘四民各守本业’,煽动生员抵制算学特科考试。”
“抵制算学?”朱厚照冷笑一声,“南京太学的算生能算出经度纬度,北直隶的匠户能铸造神锐铳管,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抵制?着礼部将算学列为特科,与武举同场考试,不通晓《九章》的人,不得参加考试!”
李东阳咳嗽着解下腰间算盘,双手奉给朱厚照:“此算盘刻二十八星宿图,内藏《授时历》算法,望陛下以仁心驭算术。”老臣手指抚过每颗铜珠,“算学终究是器,圣人之道才是……”
奉天殿铜门轰然闭合时,李东阳的马车已出宣武门。老臣掀开窗帘,望着街边匠户新挂的“工”字旗,从袖中摸出未及呈递的《论工器与礼法疏》。夹在一本《工器要览》的书页间,“礼器同源”四字批注被晨雾洇得模糊。
“老爷,前方是卢沟桥。”书童轻声提醒。
李东阳望着桥西桑田,将袖中算盘珠抛向田间。珠子滚入泥土,惊起群雀——恰似他未能说完的半句话:工器可强兵,礼法可安民,然二者如何平衡,终是算不到头的难题。
马车轱辘碾碎算盘珠,混着铜粉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宛如散落的星图,为这场技术与礼法的博弈,添上一枚沉默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