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父女哪有隔夜的仇啊。”
这一字一句,像是将宴大统领被架在了烈火上炙烤,四面八方皆是热浪,将他困在中央,进退维谷,再无拒绝的余地。
就这样,已出嫁作人妇的宴嫣竟堂而皇之地杀回了宴家。她借着“尽孝赎罪”的名头,将所有规矩视若无物,径直将正院的厢房占下,全然不顾宴大统领那欲要噬人的目光,堂皇入住。
她自有道理:既要亲侍汤药,自然该住得近些。什么规矩体统,在父亲的安危面前,都不值一提。
庭院里噼里啪啦的声响无止无休地传来,像一把钝刀子在神经上反复刮擦。
宴大统领的眉头越拧越紧,几乎打了个死结,每一声响动都让那褶皱更深一分。
他下意识地想要提笔,靠着练字凝神静心,将外头的绵密不绝的嘈杂声摒弃,但宣纸还未完全摊开,就想起了宴嫣那句尖酸刻薄的话“瞧瞧父亲您这字儿,筋骨疲软,笔锋迟滞。也就只有那些一心攀附、谄媚求存的无能之辈,才会昧着良心,夸什么行云流水,气象开阔。”
那些话,就像是魔咒,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回荡,反复碾磨着他的心神,笔还未沾墨,兴致已败得彻底。
裂缝蔓延,崩溃似乎只在顷刻之间。
随即,他手臂一挥,将笔狠狠砸进砚台。
飞溅的墨点如骤然撕裂的伪装,洒落在洁白光滑的宣纸上,宛如他的人生……
表面光整,内里早已破碎淋漓,此刻终于无处遁形。
“她又在外头做甚!”宴大统领的声音陡然拔高,骇得廊下的侍卫魂飞魄散,脱口答道:“老爷,姑娘正在……正在带人伐树。”
这若也算伤势加重,那天底下的壮汉岂不都该卧床不起?听这嗓门,壮的简直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宴大统领心底猛地一沉。
伐树?
他这院里,唯一的那棵……正是母亲当年亲手所植。
宴嫣该不会是……
宴大统领再顾不得收拾案头的狼藉,大步流星地冲至门前,猛地一把拉开房门,眼前景象令他血气上涌。
宴嫣从永宁侯府带来的侍卫们,正对着他最珍视的那棵树悍然下毒手,斧劈锯拉,哼哧作响。
“宴——嫣——!”
宴大统领目眦欲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
“你……你知不知道这棵树是……”
宴大统领话音未落,宴嫣已笑靥如花地转过身,遥遥朝他福了一礼,眉眼间尽是纯然的无辜与关切,一本正经道:“父亲少安毋躁,女儿怎会不知呢?”
宴嫣语气温顺,言辞却如早已备好的刀,一句句递出:“回府之前,女儿特地去请教了京中极负盛名的卜算先生。他一听父亲的生辰与府上格局,便当即问我……”
“正院之中,是否植有一棵经年老树?算命先生直言,此木与父亲命理相克,大碍伤势复原。若不及早伐去,只怕于父亲的气运康健……后患无穷。”
“事关父亲安危,女儿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命理之说为虚,此树枝叶繁茂,隐天蔽日,致使院内阴翳丛生。父亲既在养病,岂能终日不见天光?自当时常沐浴日光,以振精神,怎可长久困于这般终年阴湿晦暗之地?”
“女儿的轻重缓急很简单。
“什么都重不过父亲的康健。”
“这便是女儿此刻的全部念想。”
“为父亲康健计,此树……断不能留。”
“女儿愿为自身莽撞承担所有后果。但这些护卫是助我行孝之人,若因此受责,会寒了人心?父亲向来赏罚分明,还请您体谅。”
宴大统领的心梗的厉害,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这十几年的心血,难道是给自己养出了一个势同水火的仇敌?
宴大统领死死盯着宴嫣,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这棵树……是你祖母亲手所植!”
宴嫣闻言,反而流露出“正该如此”的神情,坦然应道:“府中谁人不知,祖母生前最是疼爱父亲。”
“母子情深,若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知晓砍了这碍事的树便能助您康复,保您长健,岂会吝啬区区一棵树?只怕她比女儿还要心急,早就要托梦催您动手了亲自伐树了。”
“父亲,您说呢?”
她那祖母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曾暗中搭救过几位在祖父身故后,被祖母和父亲联手逐出府邸的老人。从他们口中,她不止一次听闻,祖母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向父亲灌输那些阴私扭曲的念头。
祖母像一名耐心却又有恶意的园丁,将病态的种子埋入父亲心田,再以扭曲的养料精心培育,不惜一切的覆盖、抹除父亲在宫城伴读时所学得的清明品性,更教唆着他在祖父面前阳奉阴违,一步步蒙蔽至亲。
祖母就是纯粹的贪心不足、得陇望蜀之人!
宴家的悲剧的根源,在祖母!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生前是宴家后院说一不二的老封君,是上京城贵妇圈中人人逢迎的对象。
死后更是风风光光、备极哀荣。陛下念及谢宴两姓世代交好,竟特旨遣皇子前来,亲自为她扶棺守灵,给予了臣妇中罕见的殊荣。
而宴家的儿郎女眷们,碍于父亲的威势,只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足缅怀思念的姿态。
每年的忌辰更是声势浩大,所有孝子贤孙都必须跪在祖母的旧院前诵经祈福,从日出至日落,滴水不进。
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照她说,她那祖母,根本是配不上身后哀荣。
全因她那填不满的贪欲与执念,整个宴家才被她一手推入了深渊,成了她私心下的牺牲品!
不过就是伐一棵祖母亲手种的树,又不是去动她那座庄严巍峨到有些逾制的陵墓,算得上什么大事?也值得父亲这般小题大做。
分明是父亲自己反应过度。
“父亲,俗话说春寒料峭,年虽过了,这风里却还带着寒气呢。”宴嫣语气温软,神情恳切,“您快回屋歇着,仔细避风,若是染了风寒,伤上加病,女儿可就罪过了。”
话音落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对了,女儿还有些要紧东西落在永宁侯府,得即刻遣人取来。”
“对了父亲,女儿手下这些人往来府中传递些物件,想来总是方便的吧?”
不方便,也得方便!
“女儿毕竟是回来侍疾尽孝的,总得有些许自由。若处处受限,与坐牢的囚犯何异?”
“这若要传出去,恐怕于父亲声名也有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