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府。
成景淮正心绪烦乱地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撞见了被压着学规矩好不容易躲出来喘口气的裴明珠。
娇俏的美人儿被连日搓磨,此刻,正倚在白梅树下轻声啜泣,鬓发略有些凌乱,眉宇间难掩憔悴倦色,却更显得楚楚动人,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美感。
多年前,他随母亲返京探亲,沾着两家世交的情分,得以受邀前往永宁侯府赴宴。正是那场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裴明珠。
他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日的宴席上,裴明珠宛若众星捧月。永宁侯夫妇对她百般呵护,侯府几位郎君更是对她言听计从,但凡她有所求,无不如愿以偿。
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融了的宠爱,在那一刻变得如此真切可感。
彼时年少,他望着这般景象,还在心下暗自感叹过,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勋贵之家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不曾料到,裴明珠与桑枝之间会有如此深的恩怨纠葛。
裴明珠锦衣华食、奴仆簇拥之时,桑枝却在为奴为婢,于泥淖中艰难求生。
到底是裴明珠鸠占鹊巢了。
想到这里,成景淮蓦地顿住脚步,再不肯向前半分,袍角一旋便要转身离去。
“堂小叔子......”
一声似浸了水的丝绢的哽咽声自他身后传来。
成景淮身形一滞,不得不停下脚步,缓缓转身,唇角已然挂上一抹客气而疏离的笑意。
“春姨娘。”
裴明珠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转眼间又换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听闻府中下人议论,说你今日去了永宁侯府?”
“此事可当真?”
成景淮惜字如金:“是。”
“不知春姨娘有何指教?”
他只是随便走走,怎么偏偏倒霉地碰上了桑枝的死对头?
论亲疏远近,他总要替桑枝考虑一二的。
裴明珠捻着素帕轻拭眼角,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你……可曾见过桑枝?”
话音落下,又垂下眼帘,声音愈发低微:“我如今沦落至此,日夜都在赎罪。她……她可还怨着我?”
景淮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春姨娘此言何意?”
“你既心甘情愿委身大堂兄为妾,如今又说这些模棱两可、引人猜疑的话,怕是不太妥当吧?”
裴明珠闻言,苦笑一声:“心甘情愿?”
他抬眸望向成景淮,眼中盈满凄楚:“我裴明珠乃永宁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贵女,琴棋书画俱佳,与景翊早有婚约在身,本该是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可如今呢?”
“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府来,住在最偏僻的院落,连个粗使丫鬟都敢对我呼来喝去。这些日子,我日日以泪洗面,却连景翊的面都见不着……”
“若换作是你,这般境遇,你可会心甘情愿?”
“我明白桑枝心中积怨难消,可母亲、大哥、三哥与我,都已付出了惨痛代价。母亲被迁怒,禁足在折兰院;大哥的世子之位被褫夺,成了弃子;三哥屡受家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而我......更是沦为卑微妾室,尊严尽失,余生尽毁。这些,难道还不足以平息桑枝心中的怨恨吗?”
成景淮眉头越皱越紧:“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桑枝的手笔?”
裴明珠的瞳孔微缩,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亲昵的称呼。
桑枝?
如此熟稔的称呼从成景淮口中道出,莫非他与裴桑枝早有渊源?
裴明珠心念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只是一味掩面,泣不成声。
不言,胜过万言。
成景淮失声否认:“不可能。”
“桑枝生性善良,绝不可能生出主动害人之心。”
“还请春姨娘慎言!”
裴明珠心下有了计较。
看来,不是一般的渊源啊。
口口声声唤桑枝,还下意识地袒护……
“堂小叔子,这世间的善良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
裴明珠轻叹一声,眸中适时泛起复杂的情绪。
“我鸠占鹊巢,顶替了桑枝的身份。母亲与兄长们待我如至亲,这份温情愈深,便愈发衬得这些年我们对她的亏欠,于她而言,是弃她于不顾的,不死不休的仇人啊。”
“我并非要责怪她,更谈不上怨恨,只是实在放心不下。”
“桑枝性子倔强得很,任凭我们如何解释、怎样表明弥补的诚意,她都置若罔闻,反倒将我们的一片好心曲解成别有用心......”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永宁侯府多年来风平浪静,阖家和睦,偏生桑枝一认祖归宗,府上就风波迭起。时日一长,难免会惹人猜疑。”
“桑枝做的那些事若是传扬出去,那可是大不孝的罪名。到那时,偌大的上京城,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堂小叔子,我知你与桑枝素有旧谊,情谊深厚。还望你能多加劝解,开导于她,劝她及时收手,莫要一错再错,在这条歧路上愈行愈远。”
“我此生亏欠桑枝太多,这辈子毁了便也罢了。可桑枝好不容易才过上这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若仍要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哪怕她心中有天大的怨愤,到如今这般境地,也该消停了吧。”
成景淮微愣:“你怎知……”
裴明珠很是自然的接腔:“我怎知你与桑枝有旧?”
“看眼神。”
“方才提及桑枝时,你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缱绻情意,浓得都要溢出来了。想必,她就是那位与你议过婚的意中人吧?”
“作为过来人,我给你个忠告,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了,且行且珍惜。”
“还有……”裴明珠顿了顿,凄然一笑:“你既对她有情,更该引着她走向更好的道路,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作茧自缚,自毁前程。”
“堂小叔子,我言尽于此。”
成景淮看着裴明珠微微颤抖的肩头,那句“春姨娘”在唇齿间辗转,终是咽了回去,再难说出口。
“大堂兄待你一往情深,终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顿了顿,声音又轻了几分,“当年与桑枝身份错换,原非你所愿。你待她这般真心,假以时日,她定能明白的。”
最后几个字散在冷风里,不知是在宽慰裴明珠,还是在说服自己。
裴明珠眼眶通红:“承你吉言。”
“也由衷地祝你能和桑枝有情人终成眷属。”
成景淮:“多谢。”
是啊,若桑枝能学会以更豁达的胸怀看待周遭的人和事,少些执拗,多些通透,让身上的棱角和尖刺,能平缓一些,该有多好。
裴明珠:蠢货!
到裴桑枝身边竟有像成景淮这般愚钝之人拖累,心底不禁掠过一丝愉悦的笑意。
这念头让她连日来的郁结之气都消散了几分,连身侧的凛冽寒风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
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