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虔却振振有词:
“我若自身学得好本事,又何愁众人不服我。”
“阿姊,你本末倒置。”
公主文冷哼一声:“你若没有这王子身份,纵有再多本事,也轮不着叫别人听你的话。”
两人说话间又呛呛起来,秦时默默听着,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隔着绢纱向车窗外看去,外头隐约黄土飞扬,她吹风的心情骤然消失,此刻从桌案上取出构皮纸与铅笔匣来,重新写写画画。
公主文见状,又忍不住说道:“秦君御下,未免也太过宽容了些。这马车纵然逼仄,角落里却有仆从容身之处。”
“你令其候在一旁,执笔书写也不必亲力亲为了。如今倒好,便连热茶都无人帮忙倒上一盏……”
她吵架吵得久了,正口渴呢。
王子虔大大咧咧伸出手去,那水壶还是用磁铁吸在一旁的隔架上,他顺手取过,直接倒入面前的杯中:
“喝茶罢了,阿姊你有吩咐侍从的功夫,这会儿已然喝饱了。”
何况这队伍绵长,不停奔走。
马车里还好,车外却是人人身上沾着一层黄土。再从后边的马车中将人叫出来,这倒的茶说不定还没现在干净呢。
不过话虽如此,仆从候在角落,他却是没什么意见的。
秦时却觉得没必要。
如今乘车自然不是三人挤在一排,亲亲密密。
而是各有各的身份,各有各的位置。
这马车纵然已经相对宽敞,但比之辒辌车却远远不及,因而如今再容纳不下第四人了。
便连燕琮,都是跪坐在车厢门口。
至于那“候在一旁”的仆从,秦时曾在秦王车驾中见过。
他们安稳跪在角落里,沉默,安静,没有丝毫存在感。就如同角落里的灯烛,跪坐着一动不动,连头也不可轻抬。
她虽已经习惯了服侍,但如今马车真是狭小,何必再多一人来缩在角落呢?
况且等到了频阳,自己是能休息的,他们却还得打起精神。
人是可以用,但不能毫无节制的用嘛。
秦时因而摇头,又朝车外看了一眼:“燕小郎不必在此久候,若渴了饿了,还请自便。”
说罢又低头继续书写——
有关于丧仪的诸般礼仪形式,她虽仔细打听了也记住了,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此刻多重复两遍总是没错的。
正说着,马车好像慢了下来。
秦时侧身看去,只见绢纱车窗外,道路两侧的松树外围,竟有了别样的身影。
且队伍绵长,行道缓慢。
她推开车窗,细微的黄土灰尘扑面而来。
道路两侧的松树边缘,人为踩出的小径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距离格外近的普通百姓。
不,这甚至不能说是普通百姓。
因为这跟任何影视作品、任何人为想象中的底层人士,都截然不同。
他们穿着麻衣草鞋,头发蓬乱,面色黑黄。
身上背着简陋的行囊,卷着草席,细拎拎的小腿裸露着,肉眼可见的肿胀。
也有部分人用草叶子将小腿紧紧缠绕,但随着走动时间越久,腿部越发肿胀,上头已勒出了深深淤紫的痕迹。
至于为何不用布缠绕——
麻布也是需要钱的。
【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并不只单单是一句记载。
公主文也同样朝外看了一眼,此刻皱眉:“这群是罪人吗?怎未见面上刺字?且还如此潦倒……”
秦时摇头:“不,他们应当是普通百姓。”
至于为何如此潦倒……
因为严刑峻法,因为数不清的徭役,因为能足以压死人的赋税——田租、户赋、口赋、杂税。
这些全部都是要交钱交粮的。
若问没钱为何不去挣呢?没粮食为何不好好耕种呢?
因为要服役。
秦国规定,男子自十五岁起,便要开始服徭役,一直服到60岁方止。
而今秦王一统天下,修驰道,修灵渠,修长城,修宫殿,修陵墓……
秦国上下也不过2,000万人左右,每年服役人数却超过200万,就像这队伍中那样,丁男不够,甚至丁女来凑。
而今,酷暑之下,饥饿口渴,困顿交加的状态,使得他们脸上只有麻木与困苦,全无一丝活着的感觉。
秦时的心脏瞬间沉甸甸的。
她仔细打量着他们。
秦国的驰道中央为大王专属,旁人不可轻涉。
但道路两侧极窄小的范围内,却可允许普通百姓通行。
只是,行走其中同样律法森严:【弃灰于道者黥】这一律令,就是表明假如在驰道上丢东西,就要在脸上刺字了。
而眼前这群人,连抬脚都觉得辛苦万分,谁也不敢保证恍惚间不会有东西掉落——草鞋,破麻,破碗。
因而大家反而会沿着驰道边缘的草地走动,时间久了,这便也形成了路。
秦时一一看过去,神色格外认真。
而就在这时,行道中有干瘦的男人走着走着,突然扑倒在地。
身侧的人连拖带拽,硬是将他拉了起来,而后匆匆两步,又赶在军士查看之前重新整理好,融入队伍。
否则一旦连坐,岂不是无妄之灾?
还有人在身旁催促:“快快快,今天夜里到不了骊山,咱们个个都要受罚……”
身侧有贵人们的车队,这群人并不敢大声喧哗。
只是这压抑的沉默弥漫着,萦绕在秦时心头。
哪怕是在后世,哪怕是看国际新闻里那些身处在战火中央的国民们,都没有这样惨淡与贫瘠。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的,老迈的,还有强忍痛苦的。
甚至有一两位已经只剩破锣般喘气声的妇人们……
那些干瘦的如骷髅一般的底层百姓啊!
秦时的嗓音瞬间干哑,哪怕从文字中无数次描写,也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这是役夫。”
燕琮在外躬身应是:“骊山地宫工事庞大,因而总是人口不够。今年,已经征过三次了。”
说话间,又有一个体格稚嫩的年轻人直接跪倒在地。
下一刻,附近的军士手持长戈走了过来:“快把他弄起来!走!快走,若再延误下去。你们是想在骊山干到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