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月半弯。
一对十分惹眼的“兄弟”,出现在昭国最西的太白城。
这“兄弟”俩一高一矮,一宽肩一窄肩,一个冷面,一个热络脸。
二人皆是体态修长,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
且衣着上乘却不华丽,出手阔绰却不露富,行事十分神秘低调。
只是那“兄弟”之中的“兄”,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尤其在那“弟”开口称呼他的时候,他脸色十分不爽。
“霍大哥,你吃面条还是米饭?再来碗咸汤吧?”
“霍大哥,咱点个烤鸭尝尝吧!”
“霍大哥,有荔枝酒哎!来一坛!”
云琛肚子饿得咕咕叫,坐在食肆里,拿着食单点了一大堆。
霍乾念在旁边坐着,瞧她热闹点菜的样子,觉得甚为可爱,禁不住想弯唇。
可听她一声声喊他“霍大哥”,他又一点都笑不出来。
几日前,在由固英城回烟城的路上,霍乾念和云琛悄悄单独离开队伍。
叶峮和不言继续驾马,花绝则扮成霍乾念的样子,带着霍阾玉行路。
一见霍乾念和云琛要走,霍阾玉紧紧抱住云琛不肯撒手。
最后只得霍乾念一碗蒙汗药灌下去,两人才从霍阾玉手中逃脱。
结合在固英城时,面对颜十九百般挑衅的隐忍态度,加上东宫令不留情面的斥责,所有人都以为霍乾念灰溜溜地回烟城了。
实则,他与云琛肩负使命,暗中朝东而行,一路过城通关,越过楠国东境,从西进入了昭国。
因事关机密,牵连重大,二人必须乔装打扮才方便行路。
霍乾念提议与云琛扮作寻常年轻小夫妻的样子,云琛却说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太扎眼,她还是做男子装束最好。
眼瞅云琛又利索地换上长袍束腰的男子装扮,霍乾念心里有点失望。
二人都穿着男装,便只能假装兄弟。
霍乾念心里又高兴起来,正伸长了耳朵,等着听一声软软糯糯、羞羞怯怯的“哥哥”,谁知云琛张口就是一声字正腔圆的“霍大哥”。
字字铿锵有力,堂堂又正正,砸得霍乾念脑子发懵,所有粉红泡泡都幻灭了。
“霍大哥,快吃呀!”云琛又在喊。
霍乾念长长叹了口气,开始埋头扒饭。
云琛吃得快,吃完便将一张一尺见方的微缩地图摊在桌子上,开始查看接下来的路线。
昭国的地图十分有趣,从整个图上看,错落有致又浑然一体,是采用天象的三垣四象二十八宿进行布局的。
整个昭国按北、中、南三大部分,划分为紫薇洲、太微洲和天市洲。
洲中按东南西北的方位,设四大郡,分别为东方青龙郡、西方白虎郡、南方朱雀郡与北方玄武郡。
每郡辖七个重城,一共四郡二十八城。
国内其他繁华小城,也都以各星落为名。
据说,昭国的朝廷也是以左枢、少宰、上卫、少辅、三公等星宿,用作官职名称,建立起上下有序、阶级分明的皇权体系。
光是看这地图,云琛就对那昭国的皇帝颇为佩服,别的不说,这皇帝一定是个搞城市规划建设的好手。
再结合进昭国以来,沿途所见到的自由富庶的民生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城镇商贸繁华,所有城、镇、乡与关口,皆有重兵把守,却不扰民。
只凭所见所闻,足以窥见昭国皇帝的九五圣明。
云琛指着地图上的轨迹,“接下来要走魁星城、彗星城、摇光城……”
霍乾念接道:“然后就是国都——天狼城。”
“昭国很小,我们大概再半个月就能到天狼城。”
“昭国从前是前朝封地,楠国三年独立成国的。”
“原来如此。”
霍乾念和云琛低声商量着行路的事情,却有一位身穿罗裙的小娘子,抱着琵琶走过来行礼,声如黄啼,清脆道:
“二位公子,今日疏风朗朗,小女子愿为二位公子弹唱一曲,公子可愿一听?”
云琛望着那姑娘面若银盘,柳眉弯弯,脸上涂了脂粉却很素雅清丽,一双眼睛柔情似水,不觉看呆。
直到霍乾念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她才回过神。
那琵琶小娘子忍俊不禁,掩面一笑,问:
“二位公子是外乡人吧,楠国来的吗?”
霍乾念顿起戒心,眯眼仔细打量那琵琶小娘子。
云琛倒没觉出什么,一时被“美色”迷了眼,点头称是:
“姑娘怎么确定我们是楠国人?我们明明穿着昭国最时兴的衣裳,也没有什么口音,你何以确定?”
琵琶小娘子指着云琛摊在桌上的地图,笑道:
“我们昭国人从来不用地图,只要看着天上的星星,就知道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断不会错。就是三岁孩童,也能识星寻路。二位拿着地图,新衣配旧靴,可不是外乡人嘛!”
云琛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霍乾念则面色微冷:
“就算知道我们是外乡人,你又怎知我们来自楠国?”
琵琶小娘子再次行礼,柔柔笑道:
“那敢问公子,小女子猜对了吗?若猜错了,无须公子破费,小女子自愿为二位公子唱一曲;若猜得对,还请公子赏一赏。”
原来是卖唱姑娘常用的小伎俩,蒙对就有赏,蒙不对也博君一笑,多少能讨点好。
云琛并不反感,忙将椅子拖出来,请那琵琶小娘子坐下,然后又坐回桌边,两眼冒星星地看着她。
那琵琶小娘子伸出水葱似的手指,拨动琴弦,声如珠玉落银盘,妩媚动人地唱起来,听得人骨头都快酥了。
见云琛听得入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着那琵琶小娘子,霍乾念一瞬间考虑要不要去报个才艺班,学个琴啥的。
“我竟不知你喜欢这些?”霍乾念靠近云琛,低声说。
云琛头都不带偏一下的,仍痴痴看着琵琶小娘子:
“你不觉得她很美吗?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真高兴世上有这么多美人儿,便不觉得无味了。”
霍乾念挑眉,“这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嘿嘿……”云琛傻傻地笑。
一曲罢了,霍乾念什么也没听清,光感觉满肚子泛酸水了。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竟然连这种醋都吃。
云琛倒是意犹未尽,连忙拿出银子,双手捧给那小娘子。
小娘子并不去接,只低头浅笑。
云琛反应过来,赶紧将银子放在桌上,那小娘子才伸手拾进钱袋。
倒是个十分知礼的姑娘,瞧穿着、说话、处事,既聪慧又得体,拿的琵琶也不像是便宜货,霍乾念那刚刚放下的戒备心,又陡然升了起来。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那琵琶小娘子,问:
“姑娘像是读过书的,不知为何委身市井卖唱?可是家道中落,有什么变故发生,才需如此讨生活?”
这大概是最常见的身世,经典的奸细伪装时惯用的身份。
谁知那小娘子只是莞尔一笑:
“小女子家中虽非权贵,却也是富户,不缺银钱,也没有变故。”
霍乾念追问:“那为何来卖唱?”
云琛接过话,答道:
“就……因为喜欢,不可以吗?”
霍乾念第一次有被“猪队友”拱了的感觉。
那小娘子却面露惊讶,看向云琛的眼神瞬间一亮。
全然没注意到霍乾念眼睛睁得溜圆、如临大敌的样子,云琛接着笑道:
“姑娘肯定不喜欢闷在屋子里,才出来唱曲的吧。真庆幸,姑娘没有什么难过的身世,这便是最完美的了。”
小娘子端正又郑重地行了一礼,眼神亮盈盈地说:
“小女子知罗,幸会公子。”
云琛抱拳行礼,正要报上姓名,却被霍乾念一把拉起,匆忙道:
“我等有要事在身,这就要行路——行得很远并且不再回来的那种,姑娘请自便!”
说罢,根本不管云琛如何,霍乾念立马半推半抱着云琛就离开食肆。
只留下那琵琶小娘子知罗站在原地,还目光不舍地望着云琛的背影。
云琛被霍乾念推上马,不解问:
“霍大哥,你怎么了?”
霍乾念并不回答,嘴角很不高兴地向下撇着,翻身上马,随即朝前跑去,云琛只得追上。
一路上,霍乾念将马鞭子抽得簌簌作响,马跑得脚不沾地。
云琛有些费力地跟着。
不明白霍乾念为啥突然情绪大变,但在他身边做了那么多年护卫,云琛早就习惯了,便也不说话,只默默跟在他后面。
就这么哑巴带火地赶了整整大半天的路,将到魁星城门口的时候,霍乾念突然一个勒马急刹,云琛差点撞上去。
她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关切地问:
“霍大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看着她跟没事人一样,那情窦是开不了一丁点的样子,霍乾念气得牙根疼。
他问:“咱俩到底什么关系?”
她以为问的是眼下在昭国的乔装,便道:
“不是……大哥和小弟吗?你是霍大哥,我是你云弟,不对吗?”
他闭了闭眼,生生咽下喉头血。
好一个“云弟”!好特娘的“云弟”!
他不再说话,只纵马入城去寻客栈,脸色比那快入夜的天还要黑。
她莫名其妙地挠挠头,不知自己又哪句话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