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怯怯地抬起头,不敢动。
“太子……”
李世民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殿宇,望向了东宫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他如今行事步步为营,借力打力,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了。”
他像是在对李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魏征那篇文章,引经据典,堂堂正正,朕竟一时也寻不出错处。”
李泰的心猛地一沉。
但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生出一丝希望:“不过,你既身有疾恙,需在京中调养,那也是情理之中。祖宗制度虽大,也需顾及人情。一篇报纸文章罢了,还动摇不了朕的决断。”
李泰闻言,心中狂喜,连忙再次叩首:“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父皇体恤,儿臣没齿难忘!”
“朕会下一道旨意,”
李世民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平淡,“言明魏王李泰因疾,特许留京调理,一应待遇如旧,待康复后再议就藩之事。这道旨意,朕会让人抄录多份,张贴于长安各主要城门、坊市,晓谕百姓。”
这便是要以公开的皇命,来对冲《大唐日报》引发的舆论了。虽然略显被动,但至少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暂时将李泰留京之事“合理化”。
李泰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父皇!父皇圣明!”
他迟疑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试探着说道:“只是父皇……那《大唐日报》,还有太子掌握的那个出版司……此次威力,父皇也看到了。长此以往,若任由太子哥哥把持,只怕日后更加难以制衡。儿臣是担心……”
“够了。”李世民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电般射向李泰,那其中的失望与寒意,让李泰瞬间噤声,缩了缩脖子。
“难以制衡?”李世民冷哼一声,“若不是你们行事不端,授人以柄,何至于被一篇报纸文章逼到如此境地?你若争点气,少弄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多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何须朕来为你操心这些?”
这番话毫不留情,如同鞭子般抽在李泰心上。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愧得无地自容,却又不敢反驳,只能诺诺连声:“儿臣……儿臣知错了……”
看着他那副畏缩的样子,李世民心中那股郁气更甚。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费力:“下去吧。安心‘养病’。没有朕的准许,近期少出府门,也少与你那些‘门客’往来。”
“是,儿臣告退。”李泰如蒙大赦,又有些失魂落魄,行了一礼,躬着身子,倒退着出了暖阁。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李世民独自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虚空处。
“出版司……《大唐日报》……”李世民低声念着这两个词,眼神幽深。
……
皇帝的旨意很快便以告示的形式,张贴在了长安各城门、坊市口等醒目之处。白纸黑字,朱印鲜明,言简意赅地申明:魏王李泰因“旧疾复发,需在京静心调养”,特旨允其留居长安,待康复后再行商议就藩事宜。旨意最后,还特意加上了一句“以示朕体恤骨肉,顾念亲情之意”。
这道旨意,如同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因《大唐日报》那篇文章而沸腾起来的民间议论。百姓们聚集在告示前,仰头看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陛下还是心疼魏王啊……”
“旧疾?以前也没怎么听说魏王殿下有痼疾啊?”
“皇家的事,谁知道呢?陛下都下旨了,肯定是真的吧。”
“唉,也是,父子兄弟的,总不好真逼得太紧。太子殿下仁德,魏王殿下……嗯,有病就养着吧。”
舆论的风向微妙地发生了变化。虽然仍有不少人心中存疑,觉得这“旧疾”来得未免太巧,但皇权的威严与“孝悌亲情”这面大旗,终究还是暂时压过了单纯的“制度”呼吁。人们开始接受魏王“因病滞留”的说法,那股要求其立即就藩的声浪,渐渐平息下去。太子的舆论攻势,被皇帝用一道充满人情味的旨意,巧妙地化解了锋芒。
赵国公府,书房。
长孙无忌屏退了左右,只留长子长孙冲在侧。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长孙冲站在一旁,为父亲续上一杯热茶,低声道:“父亲,陛下的旨意……看来,陛下还是更偏向魏王一些。”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作为长孙家的继承人,他自幼受家族熏陶,对朝局自有判断。太子近来的表现,无论是九成宫预言、求雨之举,还是创办长安大学、利用《大唐日报》反击,都让他刮目相看。相比之下,魏王除了文采和陛下的宠爱,似乎并无太多亮眼之处,甚至屡屡弄巧成拙。
长孙无忌缓缓睁开眼,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半晌,才悠悠叹道:“偏向?或许是。但更可能是……陛下感到了不安。”
“不安?”长孙冲不解。
“冲儿,你仔细想想。”长孙无忌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邃,“太子此次,借祈雨收揽民心,借报纸引导舆论,借魏征之笔施压朝堂……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尤其是这《大唐日报》,看似只是刊载文章,实则握有定义是非、影响千万人耳目之权柄。此等手段,已非昔日那个或偏激、或隐忍的太子所能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陛下是什么人?那是从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中杀出来,最终玄武门定鼎的雄主!他最忌讳什么?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能脱离他的掌控,尤其是……可能威胁到他权位的人。太子如今声望日隆,又握有此等利器,陛下心中,岂能全然无虑?下这道旨意,固然有爱护青雀之心,但未必没有借此敲打太子、平衡局面的意思。”
长孙冲恍然,又疑惑道:“那父亲……我们长孙家,该如何自处?”
长孙无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你姑姑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便是承乾、青雀、稚奴这几个孩子。她希望他们兄弟和睦,希望承乾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以往……为父也觉得承乾行事偏颇,难堪大任。可近来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