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长安城的街巷间还浮着一层薄雾。陆昭阳从城南一处宅院走出,素白的裙裾扫过青石板上的露水,洇开一片深色。
她刚为一位患了肺痨的老者施完针,指尖还残留着艾草的苦香,那香气缠绕在她袖间,久久不散。
转过两个街口,一队身着绛色官服的侍卫拦住了去路。为首之人抱拳行礼,态度恭敬中透着不容拒绝:\"陆先生,长孙大人有请。\"
陆昭阳眸光微动,面上却无波澜。她随侍卫登上停在巷口的青篷马车,车轮碾过朱雀大街时,晨雾渐渐散去,露出远处巍峨的皇城轮廓。
长孙府位于崇仁坊,朱漆大门上铜钉锃亮,门前一对石狮威严肃穆。穿过三重门厅,陆昭阳注意到回廊两侧站立的侍卫个个腰杆笔直,连呼吸都微不可闻,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亲兵。
她被引入一处临水的轩室。轩外遍植牡丹,正值花期,碗口大的姚黄魏紫压得枝头低垂,浓郁的花香与轩内熏香交织在一起,竟显出几分奢靡的甜腻。
室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鎏金狻猊香炉,一缕青烟从兽口中袅袅升起;墙上挂着吴道子的真迹《太宗征战图》,画中太宗皇帝金甲耀眼,胯下战马前蹄高扬;地上铺着西域来的织金地毯,繁复的缠枝纹踩上去绵软无声,仿佛踏在云絮之上。
长孙无忌背对门口而立,正望着窗外一株魏紫出神。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这位当朝重臣已年过五旬,鬓角微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他身着深紫色圆领袍,腰间玉带上悬着金鱼袋,面容肃穆中透着久居高位的威严。
\"陆先生来了。\"长孙无忌声音浑厚如钟,示意侍女上茶时,手腕上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留下的印记。他目光如炬,在陆昭阳脸上逡巡,那视线如有实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后退。
\"听闻昨日先生去了杨妃宫中?\"长孙无忌开门见山,指节在案几上轻叩的节奏,竟与远处报时的鼓声奇妙地重合。那声音沉闷如雷,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民女奉诏为杨妃娘娘诊治。\"陆昭阳声音清冷,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却有着常年捻针留下的薄茧。
长孙无忌忽然倾身向前,案几上的茶盏被他的衣袖带得轻轻晃动。他眼中精光一闪,眼角皱纹如刀刻般深刻:\"杨妃与吴王,可曾向你打探陛下病情?\"这语气陡然凌厉,像一把出鞘的横刀,寒光逼人。
室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侍立在侧的婢女们屏息垂首,连睫毛都不敢颤动。窗外一只蝴蝶落在牡丹花上,翅膀开合的声音竟清晰可闻。
陆昭阳抬眸,与长孙无忌四目相对:\"民女是医者,只治病救人。\"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娘娘所问,不过脉象病理。\"
窗外一阵风过,吹落几片牡丹花瓣,轻轻拍打在窗棂上。
长孙无忌盯着陆昭阳看了许久,忽然大笑,笑声中却无多少欢愉:\"好一个只治病救人!\"他起身踱到那幅征战图前,手指抚过画中太宗皇帝的铠甲,\"陆先生可知,二十年前玄武门下,老夫也是这般回答隐太子旧部的?\"
陆昭阳不语,只是静静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大臣。阳光透过纱窗,在他脸将他眼角的皱纹映得愈发深刻。
长孙无忌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涌动的暗流:\"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秦王率我等伏兵玄武门。那日天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空气中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转身时,腰间玉佩与金鱼袋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建成、元吉的人马杀到时,我正守在临湖殿侧门。有个小校尉胸口中箭,临死前拽着我的袍角,问秦王为何要手足相残...\"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喉结上下滚动。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将另一半隐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苍老。
\"你猜我当时如何回答?\"长孙无忌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却让人毛骨悚然。
陆昭阳摇头,发间玉簪上的珍珠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与她沉静的面容相得益彰。
我说,:“末将只是奉命守门。\"长孙无忌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露出几颗微微发黄的牙齿,\"那孩子不过十七八岁,和你一般年纪,到死都瞪着眼睛,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饼。\"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远处传来婢女们修剪花枝的轻响,银剪开合的声音清脆如鸟鸣。一只画眉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张望片刻,又振翅飞走。
长孙无忌走回案前,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贞观十六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案发,老夫主审。\"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那里贴身藏着一枚小小的金锁——是高阳公主满月时他亲手戴上的,\"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常赖在我膝头讨糖吃,撒娇的样子和皇后年轻时一模一样...\"
陆昭阳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玉佩,玉上雕着并蒂莲。
\"皇后在时,常说老夫太过严厉。\"长孙无忌忽然换了话题,声音柔和了几分,眼神飘向多宝阁上的一个锦盒,\"可她不知道,对稚奴(李治小名),老夫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孩子第一次骑马,我暗中派了二十个侍卫跟着;他出痘时,我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
提到长孙皇后,这位铁血宰相眼中浮现罕见的温情。他起身从多宝阁取下一个褪色的锦盒,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初生的婴儿。盒中一方泛黄的手帕静静躺着,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稚奴\"二字,针脚凌乱得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这是皇后临终前绣的,那时她连针都拿不稳了...\"长孙无忌声音微哽,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太子仁厚,像极了他母亲。只是这朝堂之上,虎狼环伺,杨妃、吴王、关陇世家...个个都盯着那个位置。\"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目光再次锐利起来,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所以陆先生应当明白,老夫为何要过问杨妃之事。\"
陆昭阳迎上他的视线,声音依旧平静如水:\"民女确实只为杨妃诊治。至于吴王殿下,不过是恰巧遇见,寒暄几句罢了。\"
长孙无忌盯着她看了许久,挥手示意左右退下。待室内只剩二人,他压低声音道:\"杨妃乃前朝余孽,其子李恪英武类父,朝中不少老臣暗中支持。若他们借陛下病重之机...\"话到此处,他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露出一截后颈——那里有一道陈年箭伤,狰狞如蜈蚣。
\"大人。\"陆昭阳打断他,第一次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亮,\"民女不过一介医者,不问朝政。\"
长孙无忌怔了怔,随即失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好,好一个不问朝政。\"他踱到窗前,望着满园牡丹,背影竟显出几分佝偻,\"当年皇后病重时,若有陆先生这般医术...\"话音未落,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窗棂上,很快被阳光蒸发。
这时一名侍卫匆匆入内,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长孙无忌面色骤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陆先生可以回去了。今日之言,还望慎之。\"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昭阳起身行礼,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夹杂着太多情绪,对太子的担忧,对权利的执着,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大唐的风云变幻。
走出长孙府,已是日上三竿。长安街头人声鼎沸,胡商叫卖着西域的琉璃,卖花少女篮中的牡丹还带着晨露。陆昭阳穿过熙攘的人群,素白的身影如同一缕清风,不着痕迹地融入这盛世繁华。
她不知道的是,长孙无忌正站在府中最高的望楼上,目送着她远去。这位历经两朝的老臣手中攥着一份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纸上写着吴王李恪近日频繁联络关陇贵族的消息,墨迹还未干透。
风吹动长孙无忌的衣袍,也吹散了他低声的自语:\"观音婢(长孙皇后小名),你若在天有灵,保佑稚奴顺利继位吧...\"他的声音飘散在风中,与远处皇城的钟声混在一起,最终消逝在长安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