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德殿。
殿内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无数儿臂粗的蟠龙烛将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暖融融的光线流淌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编钟清越,笙箫和鸣。
空气中弥漫着佳肴美馔的香气、醇厚酒香以及名贵脂粉的馥郁。
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依序端坐于各自的案几之后。
珠翠满堂,衣香鬓影。
锦袍玉带与凤冠霞帔交相辉映,低声谈笑间暗藏机锋。
当值太监一声高亢嘹亮的唱喏骤然穿透乐声:
“皇上驾到——皇贵妃驾到——大皇子、三皇子、长公主驾到——!”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纷纷起身,垂首躬身,动作划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之声,震彻这除旧迎新之夜。
晏时叙抱着淼淼,牵着温梨儿,步履沉稳地踏入大殿之中。
他玄色的龙袍在无数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深沉而尊贵的暗芒,帝王威仪无需刻意彰显便已如渊渟岳峙,笼罩全场。
而他身侧的温梨儿,金红宫装宛如燃烧在雪原上的炽烈晚霞,衬得她肤光胜雪,容色逼人。
她微微垂眸,步履从容,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
这并肩而入的姿态,这帝妃同辉、共享荣光的亲密画面,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端坐于御阶之上、凤座之中的谢甄容心口。
谢甄容穿着象征正宫身份、规制最为隆重的正红色蹙金绣百鸟朝凤大礼服。
头戴九凤衔东珠金冠,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每一寸都力求端方、威严、完美。
然而,当看到皇帝目不斜视,甚至未曾向自己投来一个眼神,反而将那个贱人和她所出的三个孽种如此高调地带入殿内,谢甄容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她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撕裂胸腔、喷薄而出的怨恨与屈辱!
御阶之下,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宗亲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惊异与浓浓的不赞同。
皇帝携皇贵妃赴除岁宴本就于礼不合,更遑论如此高调地“一家”入场,将正宫皇后置于何地?
这温氏,当真是狐媚惑主,恃宠而骄!
老明王捻着雪白的胡须,眉头紧锁,喉头滚动,似要开口斥责这僭越之举。
然而,他浑浊的老眼扫过皇帝挺拔的身影和皇贵妃身边那三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又想到自己风烛残年,没几年可活了。
算了,何必为了这种事情触怒圣颜,为子孙后代平添祸事?
终究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最德高望重的老明王都沉默不语,其他宗亲面面相觑,更不敢开口置喙了。
可惜太皇太后和太后今日皆未出席国宴。
听说太皇太后前两日染了风寒,太医叮嘱需静养,不宜再出来受冻。
太后纯孝,不愿太皇太后在这种阖宫团圆的日子独自孤零零留在慈宁宫,便前去陪伴太皇太后,未来赴宴。
少了这两位能压制场面、维护礼法的长辈,殿中气氛更显微妙。
一些心思活络、善于揣摩上意的大臣可不管太皇太后和太后有没有来。
他们暗自揣测圣意:皇贵妃如此得宠,椒房独擅,大皇子又聪慧健壮,而三皇子看着超凡脱俗,有矫龙之姿……
陛下今日此举,莫非是在释放立长不立嫡的信号?
他们再看向皇后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探究与疏离。
另一些恪守礼法、信奉正统的文臣,则如坐针毡,额角渗出细汗,对眼前这“宠妾灭妻”、明显僭越的一幕深感忧虑。
可他们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频频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
耿直的武将们倒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觉得皇贵妃娘娘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小皇子小公主也玉雪可爱,讨人喜欢。
皇帝陛下龙行虎步,精神矍铄,抱着小公主笑容满面,这是社稷之福!
自上次梅香阁之乱后,后宫还剩下陈昭仪、崔修媛、常婕妤、云婕妤四个未失去清白的嫔妃。
这段时间,她们四人如同惊弓之鸟,称病躲在自己的宫殿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皇上下达处置她们的决断。
她们深知,家族一人犯下大罪,全族蒙羞,她们没有被一并处死或打入冷宫,已经是皇恩浩荡,法外开恩。
她们想过自己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如同那位被厌弃的林修仪林芙佳一般,被剥夺位份,移居静心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无旨不得出。
然而,这段时间皇上一直未对她们做出处置,这份悬而未决的沉默,如同钝刀子割肉,竟让她们在绝望中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奢望来……
会不会……有没有可能……皇上对她们尚存一丝情分?
或许……不介意她们留在宫中,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帝妃携手、儿女绕膝、光芒万丈地步入大殿的一幕,她们心中那点可怜的幻想瞬间如泡沫般烟消云散。
羡慕、嫉妒、酸楚、害怕……种种情绪交织翻涌。
皇贵妃的恩宠,是她们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幻梦。
皇上心里眼里都只有皇贵妃,哪里还能容得下旁人半分位置?
她们垂下头,掩去眼中的苦涩与认命。
大概……这个年一过,关于她们往后何去何从,也该有个最终的结果了吧。
大殿内暗流涌动,无数道目光在皇贵妃和皇后之间来回逡巡。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表面的歌舞升平之下,是汹涌的波涛。
晏时叙抱着淼淼,携温梨儿及孩子们行至御阶前。
他这才将目光投向凤座,语气还算温和。
“皇后。”
谢甄容起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脸上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
“臣妾恭迎皇上。”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是翻涌着毒汁的刻骨恨意。
快了,晏时叙,是你逼我的!
过了今晚,本宫就是垂帘听政、手握天下的太后!
你,便去天上和你的温梨儿琴瑟和鸣吧!
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温梨儿和那几个碍眼的孩子,心中淬毒般冷笑。
而我,一定会‘好好’地‘待’你们留下的孽种!
“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