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巫辰星坠入一个泛着雾霭的梦境。
在一片朦胧中,立着一位白发女子,雪白的长发如银河倾泻,那双鎏金色的双眸仿佛能看透灵魂。
只一眼,巫辰星便认出了对方。
“……巫溪神女?”
神女抬眸,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带着空灵的回响:
“祭司巫辰星,你……知道守护者吗?”
巫辰星一愣,摇了摇头。
“传说,守护者应愿降临,需经历十世轮回,尝尽人间疾苦,方能……炼就一颗足以承载苍生重量的心。”
巫辰星微微蹙眉,莫名觉得胸口发闷:“……神女大人,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守护者降临人世需要一个宿体,代替那个被剥夺命运的孩子。”
神女轻轻抬手,空中浮现出母亲跪在神像前痛哭的画面:“而降临人世的守护者,此刻正在你怀里安睡。”
巫辰星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他的怀中……只有小乖。
所有的违和感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长老们欲言又止的神情,母亲深夜的啜泣,或许正是因为——
他的小乖,不是他真正的妹妹。
但……他无法生出怨。
或许说,即便知道她是守护者,他依然记得:
她第一次学会走路时,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的温度;
她偷偷把最爱的蜜饯藏在他书页里的小心思;
她做噩梦时攥着他不放的依赖……
少年抬起头,缓缓开口:“即便如此……她也是我的小乖。”
许久,他迈步向前,直视眼前的神女:“您特意现身……是要我完成什么事?有关母亲?小乖?还是……谁?”
岚静静注视着这个人类:“如果我说,我想让你,去偿还这份痛楚,你……是否愿意?”
“……如何偿还?”
“以你之存在,换众生存续。”
巫辰星的瞳孔微微收缩:“这里的‘众生’是……”
岚的指尖延伸出万千命线,照应出人间百态,渐渐的,又变成具体的脸——
母亲枯坐的剪影、父亲佝偻的腰,巫桦强颜欢笑的眼角,最后定格在月亮熟睡的脸庞。
这些画面化作实质的丝线,一根根缠绕上巫辰星的手腕。
岚展开手掌,一根将近断裂的命线浮现,每一寸都映照着既定的未来——
守护者即将献祭一切,为众生而死,却不被铭记;
而巫氏血脉,将化作封印阿撒托斯的锁链,在永恒的博弈中,灵魂消散。
所有欢笑与美好终湮灭于虚无。
“不……”少年踉跄后退,却被命线紧紧缠绕。
每一根都连着他在乎的人。
寂静蔓延。
许久,他颤抖着开口:“如果我答应…他们都能活下来……对吗?”
岚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忽然笑了声,他眨了眨眼,将眸中的湿意压下。
他说:“我愿意。”
这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巫辰星看见神女眼底闪过一丝他读不懂的情绪。
像是悲悯,又像是……不忍?
岚轻声问道:“哪怕你要成为永恒的影子?哪怕痛苦会不断闪回?”
那时的少年还不懂,“永恒”究竟有多残忍。
他只记得,母亲空洞的眼神,那个曾经温柔爱笑的圣女,如今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房间里,再未踏出一步;
记得父亲日渐消瘦的背影,那个博学儒雅的学者,总在深夜翻看古籍,试图治愈自己的爱人;
记得巫桦总是嬉笑的脸,可那双眼睛里,永远藏着担忧和愁绪;
记得巫氏的族人,那些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那些同龄人……
还有那些清晨,
仔细摆放在枕旁的花束,是小乖每天清晨偷偷放的;窗棂上系着的平安结,是小乖熬夜编的……
最终,少年点了点头。
他说:
如果命运要小乖为众生而死,那他就改写命运;
如果族人注定要成为对抗阿撒托斯的利刃,那他就让自己成为那把最锋利的剑;
如果灵魂终将消散,那他就让自己的灵魂燃烧到最后。
那时的他啊,
尚不知永恒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
胸膛里跳动的,不过是一颗凡人的血肉之心。
会疼、会碎。
却也因此,格外滚烫。
岚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
但她赌对了。
因为自己未曾消散,命运的莫比乌斯环中,少女成功迈过她的第一道死劫。
望着少年决绝的神情,她想起某个遥远的黎明。
那时的她初睁眼,便看清了灰缎少女命定的终局。
燃烧、坠落、永恒的孤独。
初生的神明握住创造者的手,鎏金色的双眸中印着少女被封存的万千星河。
她说:“月,给我取个名字吧。”
少女思索许久,才道:“就叫……岚吧。”
“山间雾霭,绵延不绝。”
就像命运。
就像此刻。
她看着眼前这个,愿为所爱之人对抗命运的少年,
这份固执的爱,或许能撼动亘古不变的命理。
梦醒——
巫辰星缓缓睁眼。
月亮依旧躺在怀里,小手攥着他的头发。
巫辰星看着熟睡的脸,心口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那感觉,像是有人用细针蘸着蜜,一针一针绣在他的心脏上。
甜蜜,酸楚。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他抬手触碰,指尖沾到一片冰凉。
“……小乖。”
巫辰星轻轻拂去她额前的碎发。
最痛的命运,不是慷慨赴死,
而是明知结局,却依然贪恋这点滴温暖。
……
时过境迁。
五岁那年,月亮被接到长老身边,日复一日承受着激发潜能的术法。
长老们不许她接触真正的法阵传承,却又依旧想要她发挥出体内的力量。
她悄悄咽下所有苦痛,掰着指头过日子。
每当她走过长廊,族人们都会突然压低交谈声。
那种夹杂着畏惧与怜悯的难言眼神,比术法更让人难受。
所以,她学会了隐形。
就像每次在长廊遇见巫桦,她都会立刻低下头,把自己缩成阴影里的小小一团。
她可以感受到的——对方不喜欢自己。
她不知道这份厌恶从何而来,但她也不想去知道。
已经习惯了。
毕竟从小到大,她最擅长的,就是“躲”。
躲开房间里母亲的视线,躲开长老们审视的目光,躲开族人背后的窃窃私语……
这些早就成了她生存的本能。
五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宿命,但她已经从所有人眼底读懂了一个事实——自己是不被期待的存在。
没关系,所有人对她冷眼、嫌弃,都没关系。
至少她还有哥哥。
哥哥会轻轻揉她的发顶,说“小乖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小孩”;
哥哥会在她做噩梦时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安心睡去;
哥哥会记得她喜欢甜食,每次从大夏回来,袖子里都藏着各种各样的糖果。
所以,就算所有人都用冰冷的眼神看她,只要哥哥掌心的温度还在,只要那句“我们小乖最棒了”还在,
她的世界,就永远有一隅春光。
……只要哥哥在,就都没关系。
……
庭外——
长老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态度不一。
“那孩子……还是没有觉醒,神明降世怎会化作一张白纸?”
“她越来越像人了,会哭、会笑,这……究竟是好是坏?”
“我们等得起,苍生等不起!灾难将至,必须尽快唤醒神性!”
四长老按住他的肩膀:“你忘了上次那孩子疼得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吗?”
“或许……我们该接受守护者自有其意志?”
“那苍生怎么办?”
“……”
晚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枯叶,争论声戛然而止。
他们是对的吗?
有人想起自己孙女的年纪,攥紧袖口。
他们……错了么?
夜风不语,只轻轻摇动檐下的铜铃,将最后一声叹息散在夜色里。
……
小房间——
“咚咚咚、咚咚——”
封闭的窗户被熟悉的韵律敲响。
月亮的眼睛“唰——”地亮起来,几步跑到窗边。
推开窗的刹那,哥哥含笑的眼睛比所有花儿更好看。
他说:“小乖,要不要和哥哥去大夏玩?”
她毫不犹豫地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巫辰星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藏起腕间的红铃,暗自收集着信仰。
时间长河的尽头,岚正编织着命运的幻象。
而他,则负责在人间执棋。
以天地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编织着一场欺瞒宇宙的骗局。
他带着妹妹踏遍大夏的每一寸土地
他曾邀请大夏的司令来巫氏做客,以祭司身份亲自招待;
幽深小巷里,他任由小乖离去,救下一个深陷泥泞中的孩童;
废弃仓库中,他看着小乖将琉璃赤子心一步步带出黑暗。
每一次“偶遇”都是精心设计,
每一段缘分,都是命线编织的因果。
赤色的瞳孔被鎏金渐渐吞噬,那是与命运博弈的代价。
岚曾告诉他:“守护者注定孤独,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牺牲。”
巫辰星却摇头:“那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她不必牺牲。”
如果注定要牺牲,那就让世界成为她的羁绊。
这样,天地便不敢轻易收走她了。
褐色的斗篷在风中翻飞,他望向远处正给流浪猫喂食的小乖,眼底盛满温柔与决绝。
这条路很难走,但总得有人来走。
因为他是哥哥。
因为他是巫氏的祭司。
因为……他是愿为所爱之人付出一切的巫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