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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值机时,李明被一对古装外国情侣插队。

赶到登机口,工作人员竟用英语背诵《逍遥游》。

走下楼梯瞬间,机场变成樱花漫天的古代市镇。

布告栏前转身,撞进一双狐狸眼——

“李同学,”稷下学宫首席笑着展开他的登机牌,“这次打算逃课几年?”

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洁如镜的机场地砖上滚出急促的轱辘声,一下下敲打着李明绷紧的神经。终于忙完了,告别了同事,机票就揣在贴身的衣兜里,十点半起飞,时间原本算得宽裕,如果他没有在出租车开到一半时猛地想起,那条半旧的蓝色浴巾,还有充电器头,还躺在酒店卫生间的架子上滴水的话。

折返,狂奔,再出发。冲进航站楼时,喉咙里泛着铁锈味,额发被汗黏在眉骨。巨大的航班信息屏上,红色数字无情地跳动着。他的航班,值机柜台前依然排着蜿蜒的长队。

还好,赶上了尾巴。李明拖着箱子,几乎是踉跄着挤到队尾,手撑着膝盖喘气。气息稍匀,他抬起头,才觉出几分异样。

排在前面的,是一对外国情侣,个子很高,背影出众。男的穿着鸦青色的宽袖长袍,质地挺括,在冷白的灯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女的一身藕荷色曲裾深衣,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两人正低头私语,姿态亲昵,与现代机场行色匆匆的旅客格格不入,却奇异地不显突兀,仿佛他们本就该是这场景的一部分,而周围那些牛仔裤和冲锋衣才是误入的背景。

李明愣了几秒,甩甩头,只当是某种他没听说过的文化展示,或者行为艺术。他摸出手机,又确认了一遍时间,焦灼地向前张望。

那对情侣似乎并不着急,偶尔转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侧脸,低声交谈用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音调古老而奇异。队伍缓缓挪动,越来越靠近值机柜台,李明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行李箱的拉杆。

就在快要轮到那对外国情侣时,异变陡生。那高大男子忽然侧身,伸手极为自然地捧住女伴的脸,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深吻了下去。不是蜻蜓点水,是那种缠绵的、足以让时间凝滞的吻。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和低笑,更多的人则是见怪不怪地移开视线,或装作没看见。

李明脑子里“嗡”的一声,不是为这旁若无人的亲密,而是某种更尖锐的、被冒犯被阻碍的焦虑轰然炸开。他几乎能听见秒针划过表盘的咔哒声,血往头上涌。等那两人稍稍分开,还沉浸在彼此的气息中时,李明再也按捺不住,拎着箱子,从他们身侧的空隙硬挤了过去,抢先一步将护照和机票拍在了值机柜台上。

“对不起!”他语速飞快,声音因急促而显得有些尖利,眼睛盯着柜台后工作人员制服上的徽标,“我时间很紧,麻烦先帮我办理,谢谢!”

那对情侣似乎这才回过神,高的那个微微蹙眉,用口音古怪的中文说:“嘿,是我们排队。”

李明没回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抱歉,我航班马上截止了。” 他能感觉到身后不赞同的目光,或许还有那对情侣的,但他顾不上了。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抬起头,是个面容平淡的年轻男人,看不出表情。他拿起李明的护照和机票,仔细看了看,然后开口,吐出的是一串流利但毫无起伏的英语。

李明英语不算差,可对方的话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入他耳中,每个词都清晰,连成句子却意义模糊,嗡嗡作响,抓不住重点。他只听出几个零散的词:“航班”、“变更”、“楼层”、“指示”。他努力集中精神,眉头紧锁,试图从那快速的、公文般的语调里拼凑出有效信息,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工作人员似乎并不在意他听没听懂,兀自说完那一长串,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打印机吱嘎作响,一张新的登机牌吐了出来。他撕下,连同护照一起递还给李明,又用那种平直的语调重复了最后一个词:“一楼。”

一楼?他的航班不是通常的登机口?李明懵着接过,低头看登机牌,起飞时间仍是十点半,登机口位置却是一串意义不明的字母数字组合,并非他熟悉的数字。还想再问,工作人员已公式化地转向下一个等待者。

捏着那张单薄的卡片,李明环顾四周,巨大的指示牌指向不同的登机口方向。他咬咬牙,拖着箱子走向最近的向下扶梯。二楼候机厅的喧嚣、灯光、各种食物的气味、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随着阶梯一级级下沉,似乎在身后渐渐模糊、拉远。

扶梯抵达尽头。李明抬眼,愣住了。

没有预想中另一个灯火通明、商铺林立的候机大厅。眼前是一片极其空旷的场地,穹顶极高,仿佛没有尽头,露出外面……天空?那天空并非熟悉的蓝白,而是一种柔和的、宛如黄昏与黎明交织的淡紫色光晕,均匀地洒落。地面是粗糙的、未经打磨的天然石板,缝隙里生出茸茸的、散发微光的青苔。

这里不像机场,倒像某个被遗忘的古城遗迹,或是奇异梦境里的集市广场。视线所及,远处影影绰绰,似乎有街巷的轮廓,有高高低低的屋舍,被薄纱般的淡紫光晕笼罩,看不真切。近处,立着几块巨大的木板,像是布告栏,上面贴满了各色纸张,被不知何处来的微风吹得轻轻翕动。

他下意识地朝那些布告栏走去。纸张上写的并非航班信息,而是些奇怪的句子:“云梦泽水族馆新到鲛人泪珠,夜间观赏有奇效!”“机关术入门速成,包教包会,三月可制自走木鸢!”“剑道切磋,求一败而不可得,诚聘陪练,薪资面议。”……字迹有的龙飞凤舞,有的工整严谨,用的虽是汉字,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意和……荒诞。

布告栏附近,三三两两站着些人,装扮各异,有广袖长袍,有短打劲装,甚至还有兽首人身的,正指着布告低声议论,话音飘来,同样模糊难辨。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清冽的草木香气,取代了机场特有的那种混合气味。

这里是什么主题观光区?还是他走错了地方,误入了某个影视基地?李明的心跳在短暂的凝滞后,重新开始擂鼓,不安的涟漪扩大。他必须找到正确的登机口。他猛地转过身,想找个人问问,或者至少找个看起来像工作人员的……

转身的力道有些大,他撞上了一个人。

“唔……”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点冷泉般的质感,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从很远地方飘来的樱花的甜香。李明慌忙后退一步,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石板,发出咯噔一声。

“对不……”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撞到的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交领长衫,料子看起来柔软而昂贵,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卷草纹,流动着细微的光。那人身量比他略高,此刻正微微低头看他,一手还随意地按在刚刚被撞到的胸前。

然后,李明对上了一双眼睛。

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睛?眼型是漂亮的,眼尾天然上挑,带着几分慵懒又多情的弧度。可那瞳孔的颜色……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在这片淡紫天光里,呈现出一种剔透的、琉璃般的浅金色,边缘染着深邃的褐,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李明自己有些仓皇失措的脸。这双眼让他瞬间联想到某种生灵——狐狸,或是别的什么精怪,灵动,慧黠,深处藏着难以捉摸的笑意,以及一丝……久别重逢般的玩味。

年轻人唇角慢慢勾了起来,那笑意如同滴入静水的墨,缓缓漾开。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此刻不紧不慢地举到两人之间,轻轻展开。

那是一张……登机牌。和李明手里捏着的那张,样式一模一样。

“李、同、学。”

年轻人开口,声音不高,清润悦耳,字正腔圆,却又带着一种独特的、慢悠悠的韵律,像在吟诵某种古老的调子。他盯着李明,浅金色的眸子里流光溢彩,那玩味之意更浓了。

“这次,”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李明的耳廓,带着笑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

“打算逃课几年?”

李明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又瞬间冲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机场残余的喧嚣、眼前诡异的布告栏、淡紫的天空、清冽的草木香……一切背景音和景象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和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倒映着无尽时光的狐狸眼。

他认得这张脸。

不,不是认得。是某种更深层的、镌刻在魂魄里的东西,被这一眼,这一句话,悍然撬动。破碎的光影、断续的声音、早已模糊的痛楚与快意……无数碎片在脑海深处轰然炸开,又瞬间湮灭,只留下尖锐的空白和剧烈的眩晕。

李明僵在原地,耳畔嗡嗡作响,像有千百只夏蝉同时振翅。那句带着笑意的诘问——“这次打算逃课几年?”——不啻于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二十七年来按部就班的现实。眼前这张过分俊美、带着狐疑般洞察力的脸,这身绝不该出现在机场的月白古服,还有这张与自己手中如出一辙、却透着诡异违和感的登机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

“你……”李明的喉咙干涩得发疼,他试图后退,脚跟却磕在粗糙的石板缝隙上,踉跄了一下。行李箱歪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你是谁?什么逃课?什么稷下……”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舌尖在抗拒吐出这个陌生的名词。

“柳儿。”年轻人——柳儿,从善如流地接道,仿佛这个名字就该如此自然地从李明口中唤出。他手腕一翻,那张登机牌便像变戏法般消失在他宽大的袖口中,动作流畅优雅。“才几年不见,李同学贵人多忘事,连同窗和学宫都一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上前一步,靴尖几乎抵上李明歪倒的行李箱,那股清冽又隐约带着花甜的气息再次笼罩下来,浅金色的眸子在淡紫色的天光下流转着莫测的光,“还是说,上回不告而别,偷溜去下界……嗯,‘打工’?”他玩味地吐出最后两个字,视线扫过李明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现代便装和那个灰扑扑的行李箱,眉梢微挑,“玩得太尽兴,连根本都忘了?”

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连在一起却构成李明完全无法理解的指控。下界?学宫?同窗?他猛地想起二楼值机时那对身着古装、旁若无人亲吻的外国情侣,想起工作人员那串意义不明的英语播报,想起扶梯尽头这截然不同的、宛如异世界的空旷空间和古怪布告。

难道……那不是偶然?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清晰的痛感传来。不是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弯腰扶起行李箱,拉杆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定神。他避开柳儿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视线,转而环顾四周。远处,那些模糊的屋舍轮廓似乎清晰了些,能看到飞翘的檐角,还有几缕袅袅升起的、带着檀香气的青烟。近处的布告栏前,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探头探脑的人,穿着打扮或古朴或奇异,正对着他们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低语声飘过来,断断续续,似乎有“回来了”、“就是他?”、“柳首席亲自来逮……”之类的字眼。

柳首席?

李明的心脏又是一缩。他重新看向眼前这个自称“柳儿”的年轻人。月白长衫,银线暗纹,气质清贵中带着疏离,偏偏一双狐狸眼含着戏谑的笑,将这疏离冲淡成一种难以捉摸的亲近。他站在这里,与这诡异的紫色天光、粗糙石板、古朴布告栏浑然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幅荒诞画卷的中心。

“我赶飞机。”李明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举起手里那张真正的登机牌,指尖有些发颤,“十点半,一楼……工作人员让我来一楼。我可能走错了地方,这不是我要去的登机口。麻烦你,如果知道路,告诉我怎么离开这里,回正常的机场。”

“飞机?机场?”柳儿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眼中的笑意更深,也更耐人寻味了。他缓缓摇了摇头,几缕墨黑的发丝从肩头滑落。“李同学,看来你不是‘忘了’,是把自己真的当成那个‘李明’了。” 他微微歪头,目光落在李明手中的登机牌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幼稚的玩具,“这里就是‘一楼’。至于你要去的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某种蛊惑般的韵律,“时辰未到,或者说,你‘回来’的时辰,到了。”

话音未落,一阵比之前更强劲的风,毫无预兆地从空旷场地的另一头席卷而来。这风带着浓郁的花香,清甜中夹杂着一丝凛冽,吹得布告栏上的纸张哗啦作响,也吹动了柳儿宽大的衣袖和他额前的碎发。

风中卷来了东西。

一片,两片,无数片。

淡粉的,玫红的,莹白的……轻薄柔软,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

是樱花花瓣。

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东西,更不该出现在这疑似室内空间的“一楼”。它们从更高、更深远的那片淡紫色“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转眼便成了一场逆流的粉白色雪,温柔而固执地覆盖着视线所及的一切。

李明下意识地抬手,一片花瓣恰好落在他掌心,触感冰凉细腻,带着真实的生命力。他愕然抬头,顺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这片奇异空间的一侧,不知何时,景象已然大变。那里不再是模糊的屋舍轮廓,而是一座隆起的、覆满花树的高高山丘。此刻,山丘上成千上万株樱花树正值盛放,连绵成一片浩瀚无垠的花海。风过处,层层叠叠的花枝如云絮般涌动,大片大片的花瓣被风裹挟着脱离枝头,汇成一道又一道绚烂的、奔腾的河流,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倾泻流淌。那景象瑰丽到不真实,仿佛天地间横亘着一条由无数粉色精灵汇成的瀑布,正被无形的巨力吹向永恒的远方。

樱吹雪。

李明的呼吸窒住了。机场的喧嚣,未完成的差旅,十点半的航班,浴巾和充电器……所有这些构成他“现实”的琐碎焦虑,在这漫天席卷的、磅礴到令人失语的花雪面前,被冲刷得七零八落,褪色成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点。

“看,”柳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瀛洲镇的‘浮世樱’,三年一现‘逆瀑’奇景,为了吸引……嗯,用他们镇长贴的布告话说,‘吸引更多游客体验穿越之趣’。你倒会挑时候‘回来’,正赶上热闹。”

李明怔怔地看着那樱花瀑布,又僵硬地转头看向柳儿。年轻人站在纷扬的花雪中,月白的衣袂翻飞,几片花瓣缀在他发间、肩头,那双浅金色的狐狸眼,此刻也映着漫天粉白的光,流转着一种李明完全看不懂的、复杂幽微的情绪。

记忆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片不合时宜的樱花雪里,在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眸注视下,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冰层碎裂般的轻响。一些模糊的光影碎片试图拼凑——相似的繁花,相似的衣袂,还有某种混合着不甘、憋闷、急于逃离的滚烫情绪……但太快了,快得抓不住,只剩下一阵尖锐的头痛和强烈的心悸。

“柳……儿?”他无意识地重复这个名字,陌生的音节在唇齿间滚过,却带起一丝奇异的、铁锈般的回甘。

柳儿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切了许多,眼角微微弯起,冲淡了那份疏离。“总算没彻底忘干净。”他伸出手,不是对着李明,而是对着那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樱花雪,掌心向上,任由花瓣落下、堆积,“欢迎回来,李明。或者说……” 他侧过脸,目光重新锁住李明,清晰而缓慢地吐出后几个字:

“欢迎回到,稷下学宫——的,前哨驿站。”

轰——!!!

不是雷鸣,是某种更沉闷、更贴近骨骼的巨响,伴随着剧烈到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的震颤。天旋地转。

那席卷天地的粉色瀑布、淡紫色的诡谲苍穹、粗糙带着青苔的石板,还有柳儿那双映着花雪的、琉璃般的浅金色眼眸……所有瑰丽诡异的景象,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画,瞬间炸裂成亿万片锋利的碎片,又在下一刻被一股无可抗拒的蛮力抽离、绞碎、抛入无尽的黑暗虚空。

“呃——!”

李明猛地弹起身,额头狠狠撞在前方坚硬冰冷的物体上,眼前金星乱冒。疼痛尖锐而真实,瞬间驱散了残存的、光怪陆离的影像。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低沉压抑的轰鸣,身体能清晰感受到一种规律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震动。

他急促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出来。冷汗浸透了里层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

眼前是……熟悉的,狭窄的,带着航空公司Logo的灰蓝色座椅靠背。鼻尖萦绕着机舱内特有的、混合了循环空气、淡淡清洁剂和无数陌生人气息的复杂味道。舷窗外,是沉郁厚重的、无边无际的铅灰色云海,偶尔被机翼上规律闪烁的红色灯光划破。

飞机。他在飞机上。

梦境……是梦?

可那触感,柳儿袖口掠过他手背时冰滑的衣料,樱花花瓣落在掌心的微凉轻柔,甚至柳儿靠近时,那清冽中带着一丝花甜的气息……清晰得令人心悸。还有那句话——“这次打算逃课几年?”——每个字的音节,那微微上扬的、戏谑又仿佛洞悉一切的语调,此刻依然在耳蜗深处嗡嗡回响,比引擎的轰鸣更顽固。

他茫然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左边靠窗的位置,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膝盖上的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张脸。右边过道,空乘推着饮料车缓缓走过,微笑着低声询问乘客的需求。一切都正常得乏味,正常得让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是了,他喝了空姐送来的水,然后因为连日奔波和精神紧绷,在飞机起飞后不久就难以抵挡地陷入了昏睡。只是这梦……未免太过真实,也太过离奇。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揉一揉刺痛的额角,手指却碰到了自己胸前。有什么东西硌着。

他低头,是那条深蓝色的安全带,好好地扣着。不对,是安全带下面,贴近胸口内袋的位置。他迟疑地伸出手,探入内袋。

指尖触到了一张硬质卡片。

登机牌。

他慢慢将它抽出来。机舱顶灯并不十分明亮,但足以让他看清上面的字迹。航班号,姓名,日期,座位号……一切如常。起飞时间,十点半。目的地,那座他出差前往的、干燥的北方工业城市。纸张是普通的机场热敏打印纸,边缘因为摩挲和汗水,已经有些微微起毛、卷曲。

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变成陌生的字符,没有浮现出“稷下学宫”之类的诡异墨迹。这就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甚至有些皱巴巴的登机牌。

李明紧紧捏着这张纸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是梦。果然只是个荒诞无稽的梦。因为赶飞机的焦虑,因为值机时那对古怪的情侣,因为奔波疲惫,大脑跟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将胸腔里那份沉甸甸的、不知是惊悸、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一并吐出。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靠回并不舒适的椅背。窗外,云海依旧沉默地翻涌,将下方真实的世界彻底遮蔽。

他将登机牌举到眼前,借着舷窗透进来的、被云层过滤后显得格外冷清的天光,再次仔细地、一寸一寸地审视。从航空公司标志,到条形码,再到右下角那个小小的、表示已办理值机的打印戳记。

目光划过打印戳记旁边,那片因为之前手心出汗而微微晕染、颜色略深的区域。先前没注意,此刻在特定光线下,那浅浅的晕染水痕边缘,似乎……

他瞳孔微微一缩,将登机牌拿得更近些,几乎要贴到鼻尖。

不是眼花。

在那片不规则的水渍淡去的边缘,纸张纤维的纹理之间,极其隐约地,透出一点点……非常淡的、仿佛被什么东西从背面极轻地按压过留下的、几乎不可见的痕迹。那痕迹的形状,不像字母,也不像数字,倒像是……

一个极其古拙的、小小的印记轮廓。像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楼阁飞檐,又像是一株枝干盘曲的、含苞的树。

印记中心,还有两个更微渺的、笔画繁复的小字,小到如同针尖点出的墨迹,完全无法辨认,只是两个浓缩的墨点。

李明的呼吸再次屏住了。机舱里的低鸣,旁人翻动杂志的细响,空乘温柔的询问,刹那间再次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血液冲上太阳穴的搏动声,嗡嗡作响。

他死死盯着那几乎不存在般的痕迹,盯到眼睛发酸。是印刷瑕疵?是汗水无意中沾了什么脏东西?还是……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那个位置,纸张粗糙的质感依旧。没有任何凸起,没有任何异样。仿佛那微渺的印记,那两个墨点,只是光线和他过度紧绷的神经联手制造的一场幻觉。

他猛地将登机牌翻过来。

背面,一片空白。只有纸张原始的、略微泛黄的底色。

什么都没有。

李明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没有动。窗外的云海不知何时稀疏了一些,下方开始出现大地上蜿蜒曲折的、深色的线条,那是河流,或是道路。遥远的天地相接处,露出一线浑浊的、属于尘世的灰黄。

飞机正在下降。

广播里传来机长平稳的预告,提醒乘客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飞机即将开始下降,预计二十分钟后抵达目的地。

周围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开始整理物品,系紧安全带。

李明缓缓地、慢慢地将那张登机牌折起。他没有放回内袋,而是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坚硬的纸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实在感。

机舱灯光调亮了一些。他松开一点拳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被自己捏得更加皱褶的纸片。那个模糊的印记轮廓,在明亮的顶灯下,愈发难以捕捉,几乎融进了纸张本身的纹理里。

果然是幻觉。是梦境残留的错觉。

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最终只是将登机牌胡乱塞进外套口袋,拉上拉链,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然后,他转过头,怔怔地望向舷窗外。大地越来越近,城镇的轮廓,火柴盒般的房屋,细带般的公路,逐渐清晰。

飞机穿透一层薄云,轻微的颠簸中,他仿佛又嗅到了那清冽的、带着一丝凛冽花甜的气息,耳畔也似乎响起一声极轻的、若有若无的叹息,带着熟悉的、令人牙痒的戏谑笑意,穿透引擎的轰鸣与气流的嘶吼,直达脑海深处:

“这次,你又要逃去何方?”

李明猛地闭上眼。

掌心之下,隔着衣料,那张登机牌静静地躺在口袋里,像一个刚刚开始孵化的、滚烫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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