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叩谢时,膝头的血痂蹭破了纱布。
却仍笑得满脸褶子开花:
“奴婢肝脑涂地,难报圣恩万一。”
“郑爱卿。”
朱厚熜指节敲了敲东厂督公的奏匣,道:
“西直门外那处庄子,便赏给你做别业吧。”
郑继敏浑身一震!
那可是先帝赐给张太后的庄子,水田千亩,岁入万石。
他喉间泛起腥甜,却硬是逼出泪来:
“陛下如此厚待,臣唯有结草衔环!”
“徐爱卿……”
朱厚熜目光落在锦衣卫指挥使腰间的绣春刀上:
“听说你长子善骑射?明日着他入羽林卫,随驾。”
徐锋猛抬头,撞见皇帝眼底似笑非笑的光。
忽然想起自己查办科场舞弊案时,曾私扣过主考官送的和田玉扳指。
此刻后背冷汗浸透中衣,却还是朗声道:
“犬子若敢负陛下,臣必亲手斩其首以谢天恩!”
朱厚熜望着阶下三臣诚惶诚恐的模样,道:
“记住,朕要的是忠臣,不是财奴。”
“退下吧!”
“微臣等告退!”
王永退出门时,夜风吹得蟒纹曳撒猎猎作响。
他摸着袖中皇帝新赐的鎏金指套,凉玉触感里还带着体温。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悬在脖子上的金锁链。
远处钟鼓楼传来四更梆子,沉沉夜色里,梆子声惊起檐下栖鸟。
烛影摇红中,三人袖中帕子已绞得透湿,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
四更梆子的余韵还在夜空里游荡,三人相顾无言。
唯有袖中汗巾绞了又绞,在这深宫里,每一次呼吸都似踩在刀刃上。
谁也不知道,天明御前的那道圣谕,究竟是雷霆还是雨露。
在这皇宫里当差,就像踩在刀尖上走路。
谁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哪件事做错,就触怒了龙颜。
要是惹得皇帝动了雷霆之怒,轻则抄家砍头,重则连累族人跟着遭难。
……
翌日卯时三刻,晨雾未散。
朱厚熜自暖阁中醒来,昨夜三位秀女柔荑轻捶的惬意尚留指尖。
榻前金盆里的玫瑰露还浮着未散的香气。
他由宦官服侍着披上明黄江牙海水龙袍,玉带轻束时,腰间玉佩撞出清越声响。
宣政殿檐角铜铃随晨风轻晃,文武百官已列班如林。
当鎏金御座上的明黄身影出现时,丹墀下顿时掀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
声浪卷得殿内烛影摇曳。
朱厚熜抬手虚按:“诸位爱卿,平身。”
群臣起身时,朱厚熜忽然眯起眼。
丹陛之下,除了常列的文臣蟒袍、武将甲胄,竟多了三抹格外醒目的玄色劲装。
为首者身躯凛凛,正是镇守大同的老将王崇古。
这位鬓角染霜的总兵官曾在雁门关外横刀立马,助他击溃三十万鞑靼铁骑;
去年秋霜未降时,更率五万边军踏破瓦剌王庭,马蹄碾碎了北境的狼嚎。
他目光微转,落在王崇古身侧的两人身上。
左边那人是戚继光麾下的王如龙。
曾在蓟州城头连斩十七名鞑靼勇士;
右侧那位精瘦汉子,则是陈大成,也是戚继光的亲信。
去年冬日在辽北雪原设伏,打得女真叶赫部丢盔弃甲。
这二人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辽东边关握枪守塞。
此刻却出现在这金銮殿内,倒叫朱厚熜想起北疆边塞的朔风与孤烟。
朱厚熜指尖摩挲着御座扶手的蟠龙纹,忽然轻笑一声。
这三员大将骤然回京,倒像是给这朝堂添了几分边塞的肃杀之气。
“这三人怎的突然返京?”
朱厚熜指尖叩了叩御案,目光掠过丹陛下文武群臣头顶。
案头堆着尺许高的黄绫奏折,墨香混着龙涎香在暖阁里氤氲。
他忽然想起昨日午后司礼监呈来的文牍里,似有王阳明关于边将述职的折子。
或许是连日批奏到子时,竟将这茬疏漏了。
晨会伊始,杨廷和的蟒纹补子随身形起伏,声如洪钟地禀报着天下土地丈量进度:
“南直隶已清丈七成,应天府隐田已查出三万顷......”
杨一清紧随其后,谈及大明银行筹建进展。
朱厚熜听着两位阁老的陈奏,目光却不时扫过阶下鹄立的三员武将。
王崇古铠甲肩吞上的狮纹仍染着边塞黄沙……
待海瑞激昂陈词罢贪腐案、张居正条陈完考成法新例后。
王崇古才踏出班列,甲胄相撞声惊起檐下白鸽。
老将单膝触地时,腰间酒葫芦轻晃。
“启禀陛下,微臣王崇古率王如龙、陈大成回京述职。”
老将声如裂石,殿内烛火竟晃了几晃,
“北疆诸城已按新例整军备马,特来请陛下训示。”
“平身吧。”
朱厚熜抬手示意,目光扫过三人,道:
“朕记得宣大粮仓该修缮了,王爱卿明日可带折子来暖阁细陈。”
这“回京述职”的新制,原是朱厚熜允内阁所设的棋局。
表面上是让镇守四方的封疆大吏回京歇脚领赏,实则暗藏玄机。
待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离开辖地,东厂的缇骑、西厂的番子、锦衣卫的暗桩便如蛛丝般潜入边镇。
在兵营粮仓、市井坊间织就密网,细查他们是否有拥兵自重、贪墨渎职之举。
这帝王心术,正如宣政殿檐角的铜铃。
风吹时叮咚悦耳,细听却藏着金铁之音。
此刻,王崇古三人躬身在丹墀之下,听着朱厚熜念出赏赐:
“王崇古加太子太保,赐蟒纹补服;王如龙、陈大成各进一阶,赐白金百镒、良马十匹。”
“三位爱卿戍边劳苦。”
朱厚熜忽然抬手,命宦官捧上三坛御酒,续道:
“朕今晚在谨身殿设接风宴,望卿等尽欢。”
“臣等谢陛下隆恩!!”
散朝时,杨廷和经过三人身边,袖中飘出半张纸角,上有朱笔批注:
“宣府,大同屯田事,着锦衣卫详查。”
王崇古垂眼避开,不知此刻的大同城,东厂的人是否已翻遍了他的帅帐。
辽北的兵营里,西厂的番子又在查哪位偏将的家书。
暮色漫上紫禁城时,谨身殿的鎏金兽首香炉已焚起龙涎香。
朱厚熜看着阶下三人饮下御酒,忽然轻笑:
“卿等可知,朕为何新设这述职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