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九下时,舒瑶的鞋底已经沾了三层宫道的青灰。
小甜糕的手在她掌心里攥得发疼,像只被惊到的小松鼠,短腿倒腾着跟上她的步子。
太医院的琉璃瓦顶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她踮脚摸了摸院墙上的碎瓷——前日里让小甜糕来踩点时特意留的记号还在,瓷片切口处凝着薄霜,刺得指尖发痛。
\"姐姐,药柜第三层的朱砂...\"小甜糕吸了吸鼻子,被风呛得直咳嗽。
舒瑶这才发现自己拽着他跑得太急,孩子额角的汗都结成了冰珠。
她蹲下来,用袖口替他擦了擦鼻尖:\"小甜糕记不记得上个月咱们给张公公治风寒?
他藏在药柜夹层的陈皮,现在该派上用场了。\"
孩子眼睛一亮,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我偷拿了半块!
姐姐说过,陈皮配苏叶能压火油味——\"话音未落,舒瑶已经推开了太医院的后窗。
霉味混着药材香扑面而来,她摸黑点燃案头的琉璃灯,暖黄的光映得药柜上的标签都活了过来。
石宇的药囊还在她腰间坠着,隔着布料能摸到里面艾草包的轮廓。
前日里他左肩的箭伤渗血,她替他换药用的是旧版接骨散,当时他咬着牙闷哼,现在想起来倒有些后悔。\"这次定要新配的,\"她对着捣药杵喃喃,\"加半钱乳香,止疼又生肌...\"
\"姐姐!\"小甜糕突然扯她的衣袖,指了指窗外。
月光下,两道巡夜的灯笼影晃过院角,脚步声由远及近。
舒瑶迅速吹灭灯,拉着小甜糕躲进药柜后的暗格里。
木板缝隙漏进细碎的光,照见小甜糕攥着陈皮的手在发抖——那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别怕。\"她轻声说,指尖按在孩子手腕的寸关尺上。
跳动的脉搏快得像擂鼓,她屈指在他内关穴上揉了揉:\"巡夜卫走的是前院,咱们在后院,他们看不见。\"暗格里飘着陈年老参的甜腥气,混着小甜糕身上的糖霜味,倒比外面的冷风暖了几分。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舒瑶重新点亮灯。
捣药杵落下的声音轻得像雨,她将朱砂、苏叶、陈皮按三比二比一的比例混在一起,又加了撮自己新制的醒神散。
药粉在瓷碗里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火油熏人,他们的解药必是辛温开窍的,\"她对着药粉吹气,看细粉打着旋儿飞散,\"咱们这味偏寒,专克他们的燥火。\"
小甜糕举着烛台凑过来,火光映得他眼尾发亮:\"姐姐,要是撒在通风口...是不是他们一喘气就晕?\"
\"不是晕,是醒。\"舒瑶将药粉装进细颈瓷瓶,\"晕了的话怎么审?
得让他们脑子清醒着,偏生手脚发软,才好瓮中捉鳖。\"她把瓷瓶塞进小甜糕怀里,\"等会你去密道通风口,每个气孔撒半勺——记着用帕子捂住口鼻,这药劲大。\"
孩子郑重地点头,把瓷瓶贴在胸口。
这时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子时初刻。
舒瑶心里一紧,抓起案头的药囊就要往外走,却被小甜糕扯住衣角:\"姐姐的暖脐膏!\"她这才发现方才跑太急,腰后的膏药不知何时蹭掉了,小甜糕正举着那团温热的药贴,\"石将军贴的,要凉了。\"
舒瑶接过药贴,指尖触到上面残留的体温。
她突然想起方才在树洞外,石宇的护心镜被月光照得发红,像块烧红的炭。\"等事成了,\"她对着药贴轻声说,\"定要给他换左肩的药,这次...要比上次轻些。\"
西角门的风比太医院更冷。
石宇的玄铁重剑磕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
他身后跟着二十个铁卫,甲胄上的冰碴子随着脚步簌簌往下掉。\"第三岗哨的火把,\"他突然停住,剑尖挑起墙角的枯草,\"应该是两柱香前换的,但草叶还带着露水——\"
\"末将这就去查!\"领头的铁卫刚要跑,被石宇伸手拦住。
他蹲下身,指腹抹过地面的泥印:\"三个人,穿的是巡城卫的皮靴。\"月光照亮他护心镜上的划痕,那是去年漠北之战时留下的,\"去把林大人给的玉牌拿给他们看,就说...是给太医院送药材的。\"
铁卫领命而去,石宇摸着剑柄的缠绳。
那是舒瑶用她旧裙的缎子缠的,现在已经磨得发亮。\"将军!\"西侧传来动静,他转身时重剑带起一阵风,却见林大人从影壁后转出来,玄色官服上沾着星点草屑,\"北山旧部回了信,子时三刻能到神武门。\"
\"来的是谁?\"
\"周猛。\"林大人摸出密信,火折子一亮又灭,\"他说带了三百人,个个都会使弩。\"
石宇的拇指蹭过剑穗上的红结——那是舒瑶亲手编的。\"够了。\"他将重剑往地上一拄,\"等李怀安的人进了密道,前半段用网绳,后半段用火油。
林大人,你带周猛的人守东出口;我带铁卫堵西头——\"
\"还有舒医官的药粉。\"林大人补充,\"小甜糕说通风口撒完了,现在密道里该有药雾了。\"
石宇抬头看天,三盏孔明灯还挂在半空,像三颗发红的星。
更漏在远处敲了十下,子时过半。
他突然想起舒瑶临走前按在他掌心的暖脐膏,那点温度至今还焐着他的手。\"去议事厅。\"他对林大人说,\"该聚首了。\"
议事厅的门虚掩着,烛火在门缝里晃。
舒瑶已经到了,正低头检查小甜糕的帕子——孩子脸上沾着药粉,鼻尖冻得通红。\"来了。\"她抬头,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我把醒神散的量加了一倍,足够让他们软脚半个时辰。\"
\"北山旧部子时三刻到。\"林大人坐下,官靴上的泥蹭在青砖上,\"周猛带弩手,守东出口。\"
石宇将重剑靠在椅边,剑穗上的红结扫过舒瑶的裙角:\"铁卫分成两队,一队引敌,一队埋伏。
等他们进了密道,网绳先捆前五十,火油烧后五十——\"
\"火折子在承明殿外。\"舒瑶突然说,\"前几日我去给太后请脉,看见李怀安的暗卫在香灰里埋了这个。\"她从药囊里摸出个小铜盒,\"里面浸了火油,只要有人踩中机关...密道里的火油就会顺着引信烧起来。\"
林大人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好,咱们就用他的火折子,烧他的人。\"
更漏敲过十一响时,四人组终于起身。
密道入口在御花园假山下,青藤缠满了石门,摸上去湿冷刺骨。
舒瑶第一个钻进去,石宇的手掌虚虚护在她后颈——这是他们在漠北养成的习惯,怕她撞到头。
密道里很黑,只有林大人打着火折子。
墙缝里渗着水,滴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
小甜糕攥着舒瑶的袖子,呼吸声像小兽的喘息。
石宇走在最后,玄铁甲擦过石壁,火星子噼啪乱溅。
\"到了。\"林大人停住脚步,火折子照亮前方的岔路口,\"东去神武门,西去西角门,中间是陷阱区。\"他把火折子递给石宇,\"我去东头等周猛,将军守西头,医官和小甜糕...\"
\"我们在陷阱区。\"舒瑶摸出怀里的药囊,\"等他们进了网绳范围,我就敲铜铃——\"
话音未落,密道深处突然传来响动。
像是靴底蹭过青石板的声音,混着铁甲摩擦的轻响。
小甜糕的手猛地收紧,舒瑶能感觉到他的指甲掐进自己手背。
石宇的重剑已经出鞘,寒光映得他护心镜发亮。
林大人吹灭火折子,黑暗瞬间将众人吞没。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密道里的滴水声突然变得清晰,一下,两下,第三下时,那脚步声更近了。
像是有人正沿着密道往陷阱区走来,一步,两步,三步...
舒瑶的手按在腰间的铜铃上,指节发白。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撞着胸腔。
石宇的呼吸就在她身后,温热的气息拂过后颈。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手背——是石宇的手指,轻轻勾住她的小拇指。
那是他们在漠北时的暗号:别怕,我在。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得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息。
舒瑶摸到铜铃的按钮,指尖微微发颤。
这时,密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低喝:\"停!
有药味——\"
话音未落,小甜糕怀里的瓷瓶\"啪\"地掉在地上。
药粉混着碎瓷片撒了一地,辛凉的气息瞬间漫开。
黑暗中响起刀剑出鞘的脆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哼——有人中招了。
舒瑶按下铜铃,清脆的响声在密道里回荡。
石宇的重剑划破黑暗,玄铁特有的嗡鸣震得人耳膜发疼。
林大人的声音从东头传来:\"放网绳!\"紧接着是麻绳抽紧的嘶啦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惨叫。
火折子被重新点燃,映出十余个黑衣人的脸。
他们的手脚被网绳捆成粽子,脸上泛着青白,正是中了醒神散的症状。
石宇的剑尖抵在为首者喉间:\"李怀安呢?\"
那人剧烈咳嗽着,血沫溅在剑刃上:\"在...在承明殿...\"
舒瑶突然抬头。
密道通风口的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那是火油燃烧的味道。
她想起前一章结尾提到的承明殿外的火折子,此刻应该已经被触发了。
\"不好!\"她拽住石宇的衣袖,\"火折子引着了密道的火油——\"
话音未落,密道深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热浪裹挟着浓烟涌来,舒瑶被石宇护在怀里,撞在潮湿的石壁上。
小甜糕的哭喊声被爆炸声淹没,林大人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黑暗中,舒瑶摸到自己腰间的药囊,里面的药材被震得七零八落。
石宇的护心镜烫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脸烙出印子。
她听见他在耳边喊:\"捂住口鼻!
往出口跑——\"
但密道的出口已经被火舌封住。
浓烟越来越浓,舒瑶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想起方才在太医院调配的药粉,想起石宇的玄铁重剑,想起林大人说的北山旧部...难道他们的计划,终究还是算漏了?
就在这时,密道东头传来密集的弩箭破空声。
接着是周猛的大嗓门:\"将军!
我们来啦——\"
舒瑶的嘴角扬起。原来林大人说的支援,已经到了。
浓烟中,她感觉石宇的手更紧地圈住她。
他的护心镜依然烫得惊人,却让她想起前晚在树洞外,月光落在上面的样子,像块烧红的炭。
而在这炭一般灼热的守护里,密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比之前的更重,更急,像是有人正踩着满地的火油和碎瓷,朝着他们的方向狂奔而来。
舒瑶的呼吸一滞。她不知道来的是谁,是敌是友,但她知道——
这一次,断的绝不会是他们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