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累是假的,从工部出来后杨植吃过饭到澡堂子泡个澡,回宿舍倒头就睡,第二天满血复活精神饱满地回娘家翰林院。
进翰林院大门就是读讲厅,里面坐着一堆庶吉士在听课,他们毕业后经过馆选,部分人可以授为翰林。
杨植笑呵呵进去看。庶吉士讲习老师是侍讲学士董玘,弘治年间十九岁的榜眼神童,并不次于杨植。
董学士见杨植进来,停下授课问道:“杨树人,有何贵干?”
庶吉士们都是杨植的同年,自然认识杨植。只听杨植问道:“哪位是王教?”
座下庶吉士中,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胡子大叔站了起来,不解地看着杨植:“在下便是王教王庸之,杨前辈有何指教?”
杨植对王教熟视良久后,指着王教对董学士说:“庸之才学过人人品笃实,可为翰林!”
了却一桩心事,杨植在满厅惊诧的目光中,转身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现在知道外面风风雨雨,挣功劳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院长办公室里,罗老师心疼地看着更黑更瘦的弟子:“你说翰林院升级很难,但哪个翰林不是这样的?那董学士考满九年才自七品编修升到六品侍读,又花了九年才升到五品侍讲学士!这么一想,你是不是就心理平衡了?何必去外面挣军功!”
杨植不在意说道:“老师,这个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圣上想升哪个翰林是一句话的事!老师只需提出来让我回翰林院就行了!”
罗钦顺忍住气,问道:“不至于吧?圣上一言九鼎,但也要遵守潜规则!”
你们士绅,总是幼稚地认为可以靠洗脑给皇帝、军民和中原之外的野人制定规则,一旦他们不吃这套,你们哭都来不及!
杨植丝滑地转换话题,问道:“我这段时间不在北京,朝中有什么大事吗?”
你的薪水只够顿顿吃白菜,操什么首辅的心?
罗老师神色凝重起来:“正月下旬,南京刑部主事桂萼上正大礼疏,重新挑起议礼之争,朝堂又要站队表态了!”
“哦?老师给我讲讲!弟子最喜欢凑热闹的!”
嘉靖元年初因为宫内失火,群臣纷纷抨击说是嘉靖不肯认孝宗为父亲所致。争论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嘉靖答应杨廷和称孝宗为皇考,杨廷和允许嘉靖称生父为本生兴献帝,母亲蒋妃为本生兴献后。等于嘉靖有两位父亲,嘉靖为身份不明的过继,议礼之争这才消停下去。
张璁被发配南京后,除了铁杆保皇派南京兵部侍郎席书支持他之外,还有一名边缘官员,南京刑部七品主事桂萼与张璁一拍即合。
桂萼过去的履历非常普通。他是江西饶州府人,三十三岁时于正德六年中进士,在地方上任知县。但是此人性格刚强,脾气暴烈,当官时经常得罪人,于地方上蹉跎岁月十几年,直到去年才从七品知县行取为七品京官,在南京刑部任主事。
桂萼的学术理念是理学大师江西隐士胡居仁这一派的,胡居仁与理学大师广东隐士陈献章是好友,学术思想相近,而陈献章的弟子是湛若水。
就这样,湛若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时,撮合张、桂两名年过四十五岁的官场边缘人相识,两人一拍即合,在“皇帝的父亲到底是谁”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找到了契合点。
与张璁引用《礼经》议礼不同,桂萼是从本体论来议礼的。
桂萼在奏疏中说:父天母地,皇帝一定要孝敬父母,“未闻废父子之伦,而能事天地,主百神者也。”
现在的礼官拿着汉、宋王朝末期的故事,牵强附会地逼着皇上认他人为父,“灭武宗之统,夺兴献帝之宗”,是败坏纲常。
这句话一针见血地告诉嘉靖:只要你认了孝宗为父,不但你的堂兄正德武宗皇帝,而且你的父亲兴献王,两家都绝了后!
陛下是遵循祖训继承皇位,孝宗皇帝又没有说收陛下为儿子,如果陛下认孝宗为父,那你的即位反而是名不正言不顺!
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所以非天子不应该谈论礼制!
今天我看到席书、方献夫的奏疏,决定对陛下说这些话,请陛下允许我与礼官当面辩经!
罗老师讲完桂萼的奏疏,忧心忡忡地问:“翰林院怎么办?”
杨植看办公室没人,关上门低声说:“支持圣上的霍韬、方献夫,都是广东南海县的,在南海西樵山书院读书时,受教过湛甘泉先生!他们以前的奏疏虽然站圣上,但是水平不高无人理会,引发不了争议!
真正说理透彻的,一是张璁,二是桂萼!你看看他们的奏疏,正如杨一清相公所言,即使孔孟复生都只能赞同!
杨廷和首辅及他把持的朝臣根本不占理!所以,杨廷和才要把湛甘泉赶出北京,极力阻止王阳明来朝廷中枢为官!”
罗钦顺悚然而惊:“原来如此!难怪杨首辅让你去大同。他就是想把持朝政,搞一言堂!”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如果不是弟子指点老师,老师早被赶到南京了!”杨植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和蔼可亲地说道:“翰林院都是杨首辅那一派的,翰林院又特殊,没有上下级,老师也管不了翰林,他们要反对圣上,与老师没关系!
所以,老师要像湛甘泉王阳明一样爱惜羽毛不要出头,保持清高人设,有事弟子服其劳!”
罗钦顺忽略了弟子目无尊长的丑恶嘴脸,说道:“我等翰林为皇帝秘书,必须要与皇帝立场一致,不能一直骑墙的!你的态度是什么?”
“老师,你说的都是理论上!当年翰林院集体拒绝为先帝武宗庆祝应州大捷,对先帝骑脸输出,不也没有事?
让箭矢再飞一会儿!老师先让我回翰林院再说!”
制度上翰林是皇帝的秘书,杨植回翰林院需要嘉靖同意。现在嘉靖案前就摆着罗钦顺的奏疏,还有户部的推荐、兵部的叙功建议。因为都牵涉到杨植,所以司礼监归置到一起给嘉靖批阅。
大明从来未有翰林因军功、事功升级的,所以翰林晋升比乌龟还慢。嘉靖想起桂萼的奏疏说“邦有道礼乐制度只能出自天子”,想到历代内阁首辅李贤等给翰林定下的种种规矩,想到杨慎等翰林说文徵明出身不正、想到杨植说翰林院变革。
除《大明会典》明文规定了翰林院职责、组织架构外,其他关于翰林的一切规矩,全是历代内阁首辅说一句话就定下来的不成文潜规则,皇帝反而无权干涉翰林的进出升降,真正的岂有此理!
嘉靖越想越气,提笔批下“升杨植为翰林院侍讲,兼户部清吏司郎中、兵部清吏司郎中、工部清吏司郎中。”
随后嘉靖又批准了军屯联合办、工矿联合办成立的奏疏。
尚在走吏部备案入档流程,杨植就身穿六品翰林官服特地去柯亭显摆了一圈。正德早年入翰林院的杨慎、张潮等看到杨植小人得志的嘴脸,气得差点吐血。杨植比他们少熬了八年,就升了两级,跳过从六品修撰,与他们并驾齐驱!
杨植豪爽地说:“今晚在六必居请客,大家一定要来!”
大部分学士以下的翰林抱着不嫉妒不眼红的态度。杨植另辟蹊径走军功升迁,通常会由六品员外郎升三级调去太常寺这类闲散机构任一个从四品少卿,几年后,有合适的位置再转迁回六部还任从四品。
翰林的逼格太高,升两级等于其他官员升三级。杨植的升迁靠的是实打实的平乱兵擒贼首军功,没有任何超纲,反而是压低了一级。
就有翰林起哄道:“杨树人,莫不是舍不得花钱?为何不去教坊司摆酒,点上几名歌舞伎助兴?”
杨植为难地说:“小舅子在身边看得紧!”
二月十三日,礼部尚书汪俊召集七十三名大臣联署奏议,逐条反驳桂萼的说法,其中说:“祖训‘兄终弟及’,是针对亲生兄弟来说的,所以陛下应该认武宗为亲兄弟,以孝宗为父考。
至于兴献帝绝后更是无稽之谈,把崇仁王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兴献帝就行了!
我们认真地搜集了大家的奏议,只有进士张璁、主事霍韬、给事中熊浃与桂萼的意见相同,其他八十多篇奏疏,二百五十多人,都和我们的意见相一致!”
朝廷的空气紧张起来,在北京的朝臣同仇敌忾,决不让步,不断有奏疏请求嘉靖处罚张璁桂萼,几次朝会君臣都很尴尬。
杨植在翰林院只露了一次脸请了一次客,就和之前一样又往户部、兵部跑,徐阶实在忍不住,过几天叫上文徵明,趁着夜色去杨植的宿舍串门。
“杨兄,这段时间翰林院气氛不对呀!”
杨植疑惑不解:“我很少去翰林院,不知道哪里不对?”
“现在杨慎、王相、王思等人在翰林院串联,要翰林们表态!”
徐阶、文徵明两位新人平生第一次见识高层的意识形态斗争,大鸣大放大揭帖大辩论,所有的朝臣人人过关,个个表态,差点吓尿了。
杨植温和地问道:“徐兄、文兄是怎么想的?”
徐阶不好意思地说:“我一个新人,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悖逆圣上被圣上记恨,那我们的一甲白考了!”
杨植又看向文徵明。文老先生吞吞吐吐道:“他们要拉我进群,让我画二丑图、名教罪人图、礼教恶犬图,把张璁桂萼画成人头狗身!还说要找个印刷工坊印上几万份,在南北两京的衙门墙上广为张帖!”
简直就是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杨植哑然失笑,对徐、文二人说:“你们人微言轻,不要掺和这些事,对你们没好处的!”
徐阶文徵明着急道:“侍读学士以上的都是老前辈,杨慎这些侍读侍讲不敢逼迫,但是我们就逃不过!你倒是天天在户部兵部脱身事外,不知道他们的可怕!
他们神色凶狠,眼睛通红,指不定就要上手打人的!”
杨植想了一下,说道:“文兄是待诏,我有办法帮他脱困,但是徐兄嘛……”说着,拖长声音看着徐阶:“我们同辈,身份又一样,我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你反正是新人,最多跑个龙套敲个边鼓凑个热闹。如果他们赢了,你也可以附骥扬名!
你自己选择,自己决定!”
第二天文徵明提心吊胆刚进入翰林院,便被几名翰林拦住,一名翰林问道:“文待诏,请问委托你画的画,有眉目了么?”
文老先生愁眉不展说:“诸位前辈,这种画随便到印书坊找一个画匠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我来画?”
那名翰林客气地一拱手道:“文待诏乃天下名士,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只愿意为圣上作画,我们同僚求画就得如外面附庸风雅的土财主一样,花重金向文待诏购买?
那样的话,文先生应当去西殿当供奉,为什么要在翰林院侮辱我们?”
皇上皇后太后也有娱乐需求,大内西边偏殿会养一些唱歌跳舞的歌舞艺人,称为供奉。老先生年过半百,被小儿前辈挤怼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道:“我都不知道张璁、桂萼长什么样,怎么画?”
那名翰林盯着文徵明看了看,笑着说:“张桂二丑现在在凤阳,马上就会到北京来的!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他们的龟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