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是一个地窖,把头顶的木板和石碌一压,禁闭室就暗无天日。
“大汗,明人会不会杀我们?”
“不知道,可能不会。要杀早就杀了,要献俘也不会把我们关在这里。”
在黑暗中绝望地等待死亡,俺答与随从在禁闭室里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被关了多久。
等到头顶木板再打开时,地面上仍是白天,让俺答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个盹,做了一个梦。
军兵让他们吃饭、洗脸,简单整理了一下,昨天那名鞑官又把俺答带到队长办公室。
经过一晚的关押,俺答身上特有的又臭又膻的塞外鞑子味更浓了。
年轻的巡抚皱眉捂鼻,厌恶地看了看俺答,注意到俺答的脚上是牛皮简单裹了一包干草,问道:“要不要给你拿双鞋?”
俺答非常自卑。他的头脑尚不清醒,本能地回答道:“不用。”
“你们的事情很麻烦,本来是要砍你头的。”
年轻的巡抚冲着俺答身后的鞑官晃一下手,鞑官把俺答按到一张椅子上。另一名年轻的军官给俺答上了一杯热茶,并丢了一摞银圆在俺答怀里。
年轻巡抚平淡地说:“你可以回土默特部,没事了。”
俺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巡抚如果把自己的脑袋献给大明朝廷,至少能封个侯!
“以后你来观光,来看明人怎么生活的,可以。做生意,不行。”
俺答头脑昏昏沉沉,问道:“为什么这样做?”
巡抚大人看着俺答的眼睛:“这是我们的政策。”
俺答毫不畏惧,目光迎了上去:“土尔扈特部也是胡虏,朵颜部也是鞑子,为什么他们可以上来做生意?”
巡抚脸上皮笑肉不笑:“我们跟土尔扈特谈好了,而且他是爱大明的。”
俺答激愤地脱口而出:“我也可以谈,我也可以爱大明!”
巡抚倾过身子,不屑一顾:“你在那边什么身份?”然后略微提高声量,一字一顿说道:“他是独立的部落,用大明的话说,他再小,也是一个话事人。
你上面一个大哥吉囊,下面一个弟弟老把都,按鞑子风俗长兄征战幼子守灶,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老二。”
俺答冷静地想了一下,看着巡抚问道:“是不是我当了话事人,做什么也可以?”
巡抚盯着俺答的眼睛,没有做声,然后低头看看茶杯,饮了一口茶,冲门外说道:“小郭,你带他离开大同!”
孟青在俺答的肩上拍了拍,轻轻地拉起俺答。
俺答的头还是昏昏沉沉。他站起来看着巡抚,不敢相信马上能毫发无损走出大同。
巡抚居然放弃唾手可得的世代侯伯爵位!
“大明很多鞑官,你身边的就是。南北两京封侯封伯的鞑官有的是,他们现在已经是汉人了。
你也可以让大明封你个草原上的顺义王、顺义侯。你想怎么样,自己决定。”
俺答迟疑一会,问道:“大明是不是怕了我们?”
巡抚轻笑一声道:“大汉是天之长子,你们是天之骄子,别扭不听话的小儿子。我们只是把你们当兄弟看。
去年吉囊在陕北被打惨了,你回去可以召集人马跟我们在晋北打打看,看看跟有铳炮战车的军队堂堂正正对打,你们有什么胜算。
几十年后,换了罗刹人、天方人、突厥人拿着铳炮战车,会一个一个部落屠光你们的。信不信由你。”
俺答根本不理解巡抚的思维:“那巡抚大人想对我们做什么?”
年轻的巡抚站起来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不想让汉人世世代代防着你们这些马贼,更不想把你们屠光。
我可以让你们过着像明人一样的生活。跟我们一起种地开矿开厂,只要不游牧了,你们就是汉人了,我们还是一家人。”
说着巡抚挥挥手,门外年轻的军官把俺答和随从带出集镇,马匹也还给他们,每人还给了一些银圆。
“这是给你们的元旦红包。巡抚大人说,话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双方还是要大打一下的。
你可以留下一个人,今后方便联系。巡抚大人年后就会回北京,不过还是会回宣大。”年轻的军官如是说。
俺答也不说话,打马急速走出十里地后停下来,指着一名随从说道:“卜失兔,你回去找那名军官,留在大明。”
卜失兔的汉话讲得不好,年轻的巡抚给他起了一个汉名“巴特”,让巴特留在孟青身边。
元旦十日假期过去,正月十一又有骑士送来通知:朝廷决定任命山西省按察使蔡天佑挂右佥都御史衔负责巡抚大同;京营提督巡捕参将桂勇为大同镇总兵。另派一名工部员外郎转迁为户部员外郎接替杨植,杨植交接后即回京叙职等候调任。
正月十三日蔡天佑和桂勇就到了。
当杨植在大同南郊迎接蔡天佑时,愕然看到蔡天佑是一名白发苍苍年过八十的老者。
大明没有退休制度,只要官员不打致仕报告就可以一直坐在位置上,八十多岁死在任上的官员有的是。
朝廷的高官疯了不成?廷推一位黄土埋到耳朵的老者来九边重镇、是非之地!
王八蛋的朝廷!是不是朝廷中枢高官都不想让自己线下的人承担吃力不讨好的重任?
“老前辈风尘仆仆鞍马劳顿,且进城休息!”
蔡天佑咧嘴呵呵一笑,牙齿已经缺失了三四颗:“杨翰林,你说什么?”
杨植无法,又提高音量说了一遍。
蔡天佑听清楚后,警觉地看着杨植道:“本院交接完毕后,自然会入城!”
这个老官僚!杨植一挥手,郭雷从身后捧出巡抚关防旗牌印信,蔡天佑的幕僚接过检查一下,对蔡天佑点点头。
“杨翰林劳苦功高平定兵变,这几日辛苦了!我们这就进城去!”
杨植指指南郊小镇道:“大中丞,原大同镇的太监总兵都司府县长官都关在里面。”
蔡巡抚点点头,激愤道:“这些罪人有负圣恩!不用管他们,自有锦衣卫解押他们入京问罪!”
一行人进城,杨植一路上介绍大同城里正在修补的各衙门,让蔡巡抚触目惊心。
幸好察院完好无损,蔡巡抚在正堂坐定,问道:“杨翰林,还有什么其他的指教?”
“七名叛军首领羁押在察院监狱,听候大中丞处置。另外大中丞可以考察一下原张文锦巡抚的幕僚,是留用还是遣散回乡……”
两人正交代着未尽事项,官复副总兵之职的朱振在大同东门迎来了从北京到任的镇守太监武忠、总兵桂勇和户部员外郎。当晚大家一起在太白酒楼吃了个接风宴。
“兵变已经平息,只剩些收尾的事情。既然关防旗牌都已经移交,以后相关事务都托付给大中丞,大同军民几十万,你就是唯一的话事人!”
蔡巡抚呵呵笑着说:“话事人,呵呵,但修仁德,则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本院六十五岁考上进士,也曾入选庶吉士,可惜没有馆选为翰林。后从吏部给事中位上升任山东按察副使,专管辽东。当年辽东歉收,几乎引发兵变民乱,本院在辽东多方抚慰,开源节流活民近万……”
杨植心中叹息:老年人总是唠唠叨叨回忆自己的光辉岁月!不管怎么说,少年登科入翰林院虽然值得骄傲,但是六十五岁中进士,更是传奇,大明王朝仅此一位!
旁人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大明稀罕物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不由得羡慕不已。
次日杨植又与户部员外郎交接户部大同银粮库存,那户部员外郎道:“工部建造的铸币厂是由我负责的。现在户部把银锭改铸成银圆,甚是方便,今后发给边关的饷银就用三毫、五毫、一两的银圆支付,下一批就发到大同,这个是样品!”
按大明潜规则,从工部平调到吏部、户部等于升级,原来员外郎是因功上来的。
杨植接过户部银圆仔细端详一下,确实比凤阳商社自铸的更精美,看细节就知道模板是能工巧匠雕出的,不易仿造。
杨植把银圆吹一下放到耳边听听响,沉吟一下问道:“那下一批银子什么时候到呢?”
“当然是下个月初!由你的同年进士李枝押运过来,他刚就任户部七品主事。”
正月十五元宵节,大同府、县等长官都已到任,大同又恢复了官场架构。
元宵节晚上,新官上任又吃了一次席,众官坐在城门楼二层摆开桌子欣赏元宵烟火。
大同是军事重镇,玩火药的人非常多。各种烟火冲天而起,一派太平景象,二十多日前的纵火抢劫与杀戮似乎从未发生过。
蔡巡抚与杨植携手来到窗前,万里无云,一轮圆月高挂天空。
“杨翰林孤身入乱兵营,是怎么劝说乱兵改邪归正的?”
杨植笑了一下道:“前辈,他们的要求非常简单,不过一个公平。指望付出能有相应所得罢了。”
蔡巡抚感叹道:“公平这个事很难说的!做一天工得十个铜板公平,还是做一天工得十二个铜板公平?我活了八十多岁,离死不远,从未见过世界上有公平之事!”
“其实也很简单,很多东西,除非不给出去,给出去了就不要轻易夺走,否则后患无穷。
前辈,大同是一个军镇,没有什么民事。大同巡抚主要职责是领军,希望老前辈尽早安抚军心,整顿军备。”
正月十六,杨植辞别大同诸官,带着孟青等人踏上回北京之旅。穿过阳原县界就是一个三岔口,可以直接向东去北京,也可绕宣化府,两条道去北京的路程差不多。
杨植手一挥道:“我们绕宣化府走怀来关吧!”
大明设置的总督职务,主要职责是协调多省的军务,如漕运总督、两广总督、闽浙总督,挂的是兵部侍郎和右都御史衔。几十年后宣大总督才提升到挂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衔。
现任宣大总督是臧凤,他三年前接替丛兰巡抚江北凤阳等处,去年升为宣大总督。不过臧凤巡抚凤阳等处时,杨植在南京和日本,两人没打过交道。杨植趁这次机会去攀一下交情。
臧凤热情地接待了杨植,两人谈起了大同的情况。臧凤感叹道:“大同这个地方,风土太差了!地是盐碱地,河流半年湍急,半年干涸,根本无水利可言!所以广种薄收,只有内地十分之三!大同民户开国时有十四万人,一百多年了还是十四万!
嘉靖元年岁初、七月大同军兵就闹过两次饷,我下令杀了五名首恶士兵,查办了四十名文武官员才平息下去!以后年年这样,怎么得了!”
杨植好奇问道:“据我所知,朝廷不但多次免除宣大赋税,除支付粮饷外,户部还每年至少运二十万两银子到大同,怎么士兵就没粮呢?”
臧凤摇摇头,呵呵笑了笑:“嘉靖元年,我以侵占庄田、役军耕种、结逆党、侵盗不訾、曲法狥人、耗损边计、防闲不严等罪名处分了一百多名大同文武官员及镇守太监、分守太监,换上去的人还是一个样!
我看呀,兵变这个事,以后要成为常态了!”
正月十七,元宵节刚过两天,大同巡抚蔡天佑赦免了察院监狱里的郭巴子、柳忠等七名兵变首领,令他们各回本部兵营。
正月十八,察院门子来报:有二十多名军士在察院门口请命,是不是要让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