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的奏疏仅一日半后就直接到达嘉靖的案头。连续两年都有三边巡抚被乱兵杀死,使嘉靖大为震惊。
“我国家建都北平,以宣大蓟州为肩背,以辽东为左臂,谓其外与虏接而内距京师不远也。故先朝谋臣于此数镇恒注算焉。
正德中,北虏突入宣大,寇白羊,南逼居庸近矣。巳而见我军三面至,虏则遁去,卒无所得。于时兵何卒力,将何卒良,至今人有传其事者,可为训乎!”
中极殿中,被紧急召来开小朝会的内阁、武定侯、兵部尚书侍郎、户部尚书侍郎低头听嘉靖大发感慨。
“从来未有事,竟出嘉靖朝!堂兄在位时,为何三边将士用命,屡有大斩获,至朕登极,居然年年兵变,以至于乱兵前后当众斩杀两名巡抚?”
杨廷和想了一下,安慰道:“大行武宗皇帝在位时信用边将,江彬钱宁之流杀良冒功,先帝受其所惑,越级擢拔,内阁是不认他们的军功的!
我等内阁多次劝谏先帝远离边将佞臣,先帝置若罔闻,以至于春秋壮年被江逆所害!
边关事务崩坏,其实自先帝始,只不过今日才爆发出来!”
乔宇这才知道什么是政治,难怪杨廷和能当几十年的首辅!
嘉靖不耐烦地撇过把责任推到堂兄身上的话题,指着奏疏怒火中烧:“代王所报,亲见张文锦被杀于王府门口,至今未见镇守太监、总兵、大同府县等人奏疏,莫非乱兵将其或杀或囚,那大同还是大明之大同吗?
乔尚书,你看调哪路兵马平定大同兵变?”
乔宇出列奏道:“陛下,乱兵未加害宗藩,可见并无反意!此乃张文锦抚驭失宜,贾鉴督工严刻,激众致变。
微臣曾听说过一句话:让箭矢先飞一会儿!想那大同,不至于大小文武官员被一锅端,我相信以大同之大,定不乏忠贞报国之士,待后续奏疏到来,再做决定不迟!”
嘉靖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位翰林任户部员外郎,他看向孙交,问道:“孙先生,那杨植尚在大同吧?”
孙交苦涩回道:“是!”
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三鼎甲翰林身陷匪巢的!这会不会成为后世笑柄?
杨廷和自然要为朝廷开脱,说道:“杨植乃自告奋勇选择去大同任职的,是他本人自视甚高,轻身犯险,怪不得别人,于朝廷何干?
我等入仕,遇事莫不如临深履薄,战战兢兢!可见杨植年少轻狂,不堪大用!”
孙交、乔宇也不禁怀疑起来:那杨植似乎就长了一张嘴,总是智珠在握的样子,今天真的栽倒在大同了!
嘉靖也不多说,对杨廷和道:“内阁草诏:派遣一名兵部侍郎前往大同宣读赦免叛军的圣旨;任命宣府都御史巡抚大同查明兵变经过及损失,安定军民;另派一名都指挥使任大同总兵!
乔尚书,你与内阁商量一下人选!”
乔宇飞快地把兵部和三边够级别的文武官员在脑海中筛选了一下,躬身回道:“兵部左侍郎李昆可任天使,宣化巡抚李铎可暂时就任大同巡抚。”说着他看看武定侯。
郭勋出列道:“京营都指挥使、提督巡捕参将桂勇可为大同总兵。”
嘉靖没有出过宫门,朝臣基本上只认识参加经筵的人员,再下一级的官员就要靠廷推了,闻言点点头道:“可!”
小朝会散去,众人告辞皇上忙着去制诏、铸印、通知。嘉靖乘步辇来到书房文华殿,还未坐定,司礼监值守少监急急又送来一封奏疏:“陛下,大同六百里加急军报!”
嘉靖心中一突,不知道又有什么坏消息,急忙打开奏疏亲自浏览。
“快将内阁、兵部、户部召回中极殿,再把罗掌院也召过来!”
小朝会后这些大臣刚走进文渊阁,就被太监又召到中极殿,连同罗钦顺的一群大臣又行朝常礼见过嘉靖,肃立听司礼监太监读杨植的奏疏。
杨植在奏疏中好似开了天眼,把兵变的前因后果叙述一遍,然后说明大同的现状,除察院之外,各个官府衙门全被乱兵焚毁,大同有头有脸的官员趁夜逃出大同城,自己亲率仓丁击退来抢劫的乱兵保住户部仓库,并接应了逃出城外的官员,不料太监、总兵参将游击、都司、府县,从床上爬起来慌张逃命,居然都没有带印信出来!
试看今日大同城,竟已不是大明之域中!
因此,杨植当机立断扣住那些失印且弃民弃军的罪官,听候朝廷发落!
为了收复大明之大同,杨植义无反顾单身入城,在入城前写下奏疏!
虽千万人吾往矣!
请皇上不要急着派官员、军兵前去大同,待吾摸清大同情况,恢复大同秩序再做决定!
如果次日圣上没有接到吾的第二份奏疏,那就是吾身死大同!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请圣上转告罗老师:自从考上进士后,罗老师敦敦教诲今圣乃尧舜之君,要凝聚意志,保卫领袖!
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阵之时,则忘其亲;击鼓之时,则忘其身!
如果弟子遇难身陨,请罗老师不必悲伤,应该为弟子骄傲!
青山有幸埋忠骨,马革何须裹尸还!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当春风吹至北京城,远方来的燕子在翰林院柏树枝头呢喃,那就是弟子的魂魄回到神都,生死都随君与师!
司礼监太监惯于宣读诏诰制敕及奏疏,一向是照本宣科没有感情的阅读机器,但是今天读着读着,语调逐渐慷慨激昂,读到最后,竟然哽咽起来。
当太监把奏疏读完,就听到殿内哇的一声。罗钦顺泪流满面,失态地哭出声来。
罗老师边用袖子擦着眼泪,边下跪抽抽嗒嗒说:“微臣情不自禁,君前失仪,请圣上恕罪!”
未满十七岁的嘉靖一瞬间想到自己的父亲和启蒙老师袁宗皋,不禁泪眼朦胧:“罗先生何罪之有?汝师徒赤子之心,至情至性!
有其师必有其徒!那杨植勇于担责,身先士卒,不惧危险,堪为干臣!”
孙交、乔宇亦唏嘘不已,乔宇上前一步道:“圣上,是否等到明天看看杨树人的第二份奏疏,再做决定?”
杨廷和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刚才在文渊阁里诏书写了一半就被又召到中极殿,一把老骨头早晚要折腾去球!
这个杨植怎么那么会煽情造势?
嘉靖点点头道:“可!诸先生去处理其他政务吧!”
今天晚上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罗老师辗转反侧,回忆杨植三顾南京吏部,回忆杨植意气风发飞扬跋扈,回忆杨植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如果明天见不到弟子的奏疏,那就是音容宛在了!
幸好第二天早上太监来召,罗钦顺又来到中极殿,和群臣一起听太监读杨植的第二份奏疏。
杨植说自己前往察院,收殓了张巡抚的尸体,并放出待罪的前大同副总兵朱振,让他做自己的助手;
大同城里仅剩的文武官员们也被自己寻找出来,一一安排了临时的军、政职责,大同城已恢复了秩序,城门已经照常开、闭;
杨植又孤身直入西城门的乱兵营宣讲君臣大义,乱兵听后痛哭流涕,东向叩首向圣上请罪,七名乱兵首领自愿伏法受缚以死谢罪,惟愿不牵连家人。只是自己没有司法权,便将其收押,待有司处置;
那朱振出狱后表现良好,大同的军事防御系统并未受到兵变影响。兵变当晚曾有鞑虏见大同火光四起,次日即南下窥视。惟大同铜墙铁壁众志成城军民一心士气高昂,胡骑知难而退。
元旦在即,为安军民之心,杨植自作主张,从户部仓库支取部分钱粮,分发到大同鳏寡孤独伤残军民手上,一切交接手续齐全。
那大同军民边在接收单上签名按手印,边东向高呼“吾皇万岁”云云。
大同,仍然是大明之大同!大同军民,仍然是君父之赤胆忠心的臣子!
关于甘州、大同兵变,杨植认为:如果某事在时间上是经常发生的,在空间上是多地发生的,就说明某事具备普遍性,不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应辩证看待,不可一事一议。要解决此类问题须做总筹划,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因此,杨植正在调查了解大同的深层次原因,希望以大同兵变为案例,以解决边关最迫切的问题。
众人暗自佩服:这杨植居然入城仅一日,就做下如此大事!
而且奏疏有骨头有肉,最后还提升了看问题的高度,真宰辅之才也!
奏疏是杨植与朱振联署的,这个可信度就极高了。
郭勋出列奏道:“陛下,大同乃九边重镇,不可不慎!
兵变之后,在杨翰林努力之下,大同人心甫定!若骤然派人去大同接管军务,磨合期恐怕胡虏有可乘之机!是否就地任命朱振暂时署理大同总兵,以安军心?”
乔宇出列奏道:“臣附议。”
两人意见一致,大同军事首领定下来了。下面就是政务首领人选,要不要派宣化巡抚转任大同?
乔宇眼睛一亮,建议道:“臣以为,宣化与大同之重要性并驾齐驱!因此,可授权杨植暂任大同巡抚,便宜使用大同巡抚关防旗牌印信,抚慰大同地方军民!
待大同军民靖宁再令杨植回京,由朝廷廷推大同巡抚接任!”
按大明复杂的官僚体制,衔、官、职三者原则上分开,但也是有重合的。比如说很多人,甚至于道士、工匠挂尚书衔,但是他们不是尚书这个官,更不要说很多官员的父亲授了散阶之衔;
而当官的,未必有职、有衔。比如说郭雷、孟青是三品武官,还有很多阁老的儿子荫封千户、指挥使,但是他们没有职没有衔,承袭了千户的武官不影响考秀才进士;在乡的举人进士、致仕的文官都是官,也是没有衔、没有职;
职,即差遣,职责,这个就看上级的授权。
巡抚,恰恰是一个差遣职务,是《大明会典》之外的编制。在实践当中往往是一名四品官挂三品佥都御史衔和三品兵部侍郎衔担任巡抚。
这一套官僚体制,直到杨植的前世八十年代还有遗留,如特派员这一类有职有权无官无衔的差遣。所以杨植前世的很多朋友搞不清楚为什么杜光亭一个国防部的上校可以挂中将衔当东北保安司令,而且杜光亭还有权任命谢文东等人为上将。
孙交出列道:“臣附议!”
嘉靖沉思一下,说道:“可!内阁草诏吧!”
杨廷和不知所措:这样一来,杨植就有了四品官、巡抚的资历!
杨植回到北京,还回翰林院的话就是六品修撰,去六部的话就是五品官;而且凭这个资历,能优先于其他候选人升到四品京官!
这升级的速度比按部就班快了五、六年!而一旦当上四品京官,就有参加廷推的资格!
杨廷和很想执奏,但执奏需要内阁一致。估计其他的几名阁老不会跟自己站一起,诏书不是非得首辅起草不可。
杨廷和只能躬身代表内阁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