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宋高宗绍兴年间,温州府乐清县有一位秀才,姓陈名义,字可常,年仅二十四岁。他生得眉目清秀,天资聪颖,博览群书,精通历史。然而,在绍兴年间的三次科举考试中,他都未能考中。心灰意冷之下,他来到临安府众安桥的一家算命铺,想算算自己的命运。
算命先生说:“你命中有华盖星,却无官星,恐怕更适合出家。”陈可常从小听母亲说,自己出生时,母亲梦见一尊金身罗汉投入怀中。如今科举失意,又听到算命先生这番话,他一赌气,回到旅店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结清房钱,雇人挑着行李,径直前往灵隐寺,投奔印铁牛长老出家,成了一名行者。
这位印铁牛长老学识渊博,精通各类经典,他座下有十个侍者,分别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号,个个读书聪慧。陈可常来到灵隐寺后,在长老座下成了第二位侍者,也就是乙侍者。
绍兴十一年五月初四这天,高宗皇帝的母舅吴七郡王府中开始包粽子,准备第二天的活动。郡王下令让都管:“明天去灵隐寺给僧人供斋,把供食用品都准备齐全。”都管领命后,去支取银两,采购各种物品,一切准备妥当。
到了第二天早饭后,郡王检查了一遍物品,然后上轿,带着都管、干办、虞候、押番等一众随从,出了钱塘门,经过石涵桥、大佛头,直奔西山灵隐寺。寺里提前收到了报帖,长老带领众僧敲钟擂鼓,迎接郡王上殿烧香,随后请郡王到方丈室坐下。长老带着众僧参拜、献茶,分立两旁。
郡王说道:“每年五月初五,我都会来寺里斋僧分粽,今年也按惯例布施。”仆人抬来供品献给佛祖,又端出大盘的粽子,准备分发给各个僧房。郡王在廊下散步时,看到墙上有四句诗:“齐国曾生一孟尝,晋朝镇恶又高强。五行偏我遭时蹇,欲向星家问短长。”
郡王看后说:“这首诗透着怨气,不知是谁写的?”回到方丈室后,长老设宴款待郡王。郡王问长老:“寺里有谁擅长作诗?”长老回答:“回禀恩王,敝寺僧人众多,座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侍者,都能作诗。”郡王说:“把他们叫来!”长老又说:“回禀恩王,现在只有两个在寺里,另外八个去各庄上了。”
不一会儿,甲乙两位侍者来到郡王面前。郡王让甲侍者:“你作一首诗吧。”甲侍者请示题目,郡王让他就以粽子为题。甲侍者作诗道:“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郡王听后大笑:“诗写得有趣,但文采欠佳。”
接着,郡王又让乙侍者作诗。乙侍者行礼后,也请示题目,同样以粽子为题。他作诗道:“香粽年年祭屈原,斋僧今日结良缘。满堂供尽知多少,生死工夫那个先?”郡王听了大喜:“好诗!”然后问乙侍者:“廊下墙上的诗,是你写的?”乙侍者回答:“回禀恩王,是侍者所作。”
郡王说:“既然是你写的,给我解释一下。”乙侍者说:“齐国有孟尝君,养了三千门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时出生;晋国有大将王镇恶,也是五月五日午时出生;小侍者我同样是五月五日午时出生。却如此穷苦,所以写下这四句诗感叹自己的命运。”郡王又问:“你是哪里人?”乙侍者答道:“小侍者是温州府乐清县人,姓陈名义,字可常。”
郡王见乙侍者谈吐不凡,气质出众,便想提拔他。当天就派押番去临安府僧录司讨来一道度牒,将乙侍者剃度为僧,还用他的表字“可常”作为法号,让他成为郡王府的门僧。之后,郡王傍晚回府,暂且不表。
时光飞逝,转眼又到了一年后的五月五日,郡王再次前往灵隐寺斋僧。长老带着可常及众僧将郡王迎入方丈室,准备斋饭招待。席间,郡王把可常叫到跟前说:“你作一首词,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可常行礼后,念了一首《菩萨蛮》:“平生只被今朝误,今朝却把平生补。重午一年期,斋僧只待时。主人恩义重,两载蒙恩宠。清净得为僧,幽闭度此生。”
郡王十分高兴,尽兴喝醉后回府,还把可常带回去见两国夫人,说:“这个和尚是温州人,叫陈义,三次科举没中,所以出家,在灵隐寺当侍者。我见他诗写得好,就剃度他做门僧,法号可常。如今一年过去了,今天带他回府拜见夫人。”夫人听后非常欢喜,又见可常聪明老实,府里上下人等都很喜欢他。
郡王和夫人分粽子时,给了可常一个,让他以粽子为题,再作一首《菩萨蛮》词。可常行礼后,要来纸笔,写下:“包中香黍分边角,彩丝剪就交绒索。樽俎泛菖蒲,年年五月初。主人恩义重,对景承欢宠。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看了大喜,传旨叫来新荷姐,让她唱可常写的这首词。新荷姐眉长眼细,面白唇红,身姿轻盈,她手拿象板,站在筵前,歌声婉转悠扬,赢得众人阵阵喝彩。郡王又让可常以新荷姐为题,再作一首《菩萨蛮》词。可常提笔就写:“天生体态腰肢细,新词唱彻歌声利。一曲泛清奇,扬尘簌簌飞。主人恩义重,宴出红妆宠。便要赏新荷,时光也不多!”郡王看后更加欢喜。当晚宴席结束,便让可常回寺。
到了第二年五月五日,郡王又打算去灵隐寺斋僧。不料这天大雨倾盆,郡王无法前往,便吩咐院公:“你去寺里给众僧分发斋供,再把可常带到府里来。”院公领命来到灵隐寺,对长老说:“郡王让可常回府。”长老说:“最近可常得了心病,一直没出僧房,我和你一起去问问他。”
院公和长老来到可常房中,只见可常躺在床上。可常对院公说:“替我拜谢恩王,小僧心病发作,去不了。这里有一封柬帖,帮我呈给恩王。”院公只好带着柬帖回府。郡王问:“可常怎么没来?”院公说:“回禀恩王,可常这几天心疼病发作,来不了,让我把这封他亲自封好的柬帖呈上。”
郡王拆开一看,又是一首《菩萨蛮》词:“去年共饮菖蒲酒,今年却向僧房守。好事更多磨,教人没奈何。主人恩义重,知我心头痛。待要赏新荷,争知疾愈么?”郡王立刻叫来新荷唱这首词。管家婆禀报:“回禀恩王,最近新荷眼神倦怠,肚子变大,不方便出来。”
郡王大怒,将新荷送到府中五夫人处审问。新荷供认:“我和可常有私情,并且有了身孕。”五夫人把情况禀报给郡王。郡王怒道:“难怪这和尚的词里总有‘赏新荷’的句子,他根本不是心病,是相思病!今天他心里有鬼,不敢来见我!”于是派人吩咐临安府,去灵隐寺捉拿可常和尚。
临安府的差人来到灵隐寺,要带走可常。长老无奈,只能准备酒食,给差人塞些钱钞。但俗话说“官法如炉”,容不得私情。可常无法再推脱,只好挣扎着起身,跟着差人来到临安府公堂,跪在府主面前。
府主升堂问案,大堂上牙鼓咚咚作响,公吏分列两旁,气氛严肃得如同阎王的生死案堂、东岳的摄魂台。府主问可常:“你身为出家人,郡王如此恩待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没天理的事?快从实招来!”可常坚持说:“并没有此事。”府尹根本不听他辩解,下令:“左右,给我狠狠打!”
可常被拖倒在地,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最后,可常被迫招认:“小僧确实和新荷有私情,一时糊涂,所供属实。”再审问新荷,她的供词也一样。临安府将可常和新荷的供词呈给郡王。郡王本想打死可常,但念他满腹才华,不忍心下手,便将他关进了狱中。
印铁牛长老心里犯起了嘀咕:“可常向来是个德行兼备的和尚,平日里连寺门都不出,一门心思在佛前诵经。就算被郡王府叫去,也不过半天功夫,赶在天黑前就回来,从不在外面留宿,这所谓的风流韵事,怎么可能和他有关?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他不敢耽搁,急忙赶到传法寺,恳请住持槁大惠长老,两人一同前往郡王府,想为可常求情。
郡王得知两位长老到访,出来相迎,赐座奉茶后,便气冲冲地开口:“可常太不懂事了!我平日里对他那么好,他却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两位长老连忙跪下,再三恳求:“可常的过错,我们不敢替他辩解,但求恩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能从轻发落。”郡王让两位长老先回寺,说:“明天我会吩咐临安府,尽量宽大处理。”印长老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恩王,这件事时间长了,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这话却让郡王心里很不痛快,他沉着脸退入后堂,再也没露面。
两位长老见郡王不再出来,只好无奈地离开王府。槁大惠长老说:“郡王这是怪你说了‘日久自明’,他拉不下脸承认可能错怪了人,所以才避而不见。”印长老叹了口气,坚持道:“可常的为人我最清楚,平时老老实实,除了诵经哪儿也不去。就算去郡王府,也是快去快回,根本没机会做出那种事。所以我才敢说,他肯定是被冤枉的。”槁大惠长老摇摇头:“老伙计,俗话说‘贫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咱们佛门中人,哪能和王府争是非?这或许是前世的孽缘,能从轻发落,就先这么着吧。”说完,两人各自回寺。
第二天,郡王给临安府送去书信,下令对可常和新荷从轻惩处。临安府尹禀报道:“新荷怀有身孕,等她生产后再处置如何?”郡王却等不及,执意要马上判决。府官没办法,只好追回可常的度牒,打了他一百大板,先送回灵隐寺,再遣返老家当差;新荷也被打了八十大板,送回钱塘县老家,还要求她家归还一千贯钱给郡王府。
印铁牛长老把可常接回灵隐寺,寺里的僧人们却纷纷反对,觉得可常的事会玷污佛门清誉,不让他留在寺里。长老却力排众议:“这件事疑点太多,早晚会真相大白。”他让人在山后搭了间草舍,让可常养伤,打算等他棒疮好了,就送他回乡。
另一边,郡王把新荷遣送回家,并要求她家归还一千贯钱。新荷的父母愁眉苦脸地对女儿说:“我们哪有这么多钱?你要是有点私房钱,赶紧拿出来还上吧。”新荷却镇定地说:“这钱有人会替我出。”父亲张公一听就火了,骂道:“你这个糊涂丫头!和穷和尚闹出这种事,人家度牒都被没收了,他拿什么帮你还钱?”
新荷委屈得直掉眼泪:“爹,可常是被冤枉的!我其实是被府里的钱原都管骗了。我怀孕后,他怕事情暴露,就教唆我:‘要是被发现,千万说是和可常好上了。郡王看重可常,肯定会饶了你,我也会养着你们一家,帮你还钱。’现在郡主要钱,我只能找他要。他要是敢不认账,大不了我去郡王府把实情说出来,也好还可常一个清白!”
父母听了女儿的话,就在郡王府外等着钱都管出来,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钱都管一听,顿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老东西!不知好歹!自己女儿做出这种丑事,官司都结了,还来这儿血口喷人!你们要是没钱,好好求求我,说不定我还能施舍个一两贯。现在说这些没影的话,让别人听见,我还怎么做人?”骂完,扭头就走。
张老满心憋屈地回家,把钱都管的话告诉女儿。新荷气得直掉眼泪,咬着牙说:“爹娘别担心,明天我亲自去讨个说法!”第二天,新荷拉着父母来到郡王府前,大声喊冤。郡王派人把他们带进来,一看是新荷的父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女儿犯下这么大的错,还有脸来这儿喊冤?”
张老赶忙跪下:“恩王,我女儿不懂事,但这里面冤枉了一个人,求您主持公道!”郡王问:“冤枉了谁?”张老说:“小人也不清楚,您问问我女儿就知道了。”郡王又问:“你女儿呢?”张老说:“在府门外等着呢。”
新荷被带进府堂,刚跪下,郡王就厉声质问:“你做下这种丑事,还说冤枉了别人?到底怎么回事?”新荷哭着说:“恩王,我确实犯了错,但可常和尚是无辜的!”郡王追问:“那你为什么冤枉他?说实话,我或许能饶你。”
新荷抽泣着说:“我和可常根本没关系,都是钱原骗我。我怀孕后,他怕事情败露,就威胁我顶罪,还说会养我们一家,帮我还钱。现在郡主要钱,我找他要,他却打骂我父亲。我今天就算死,也要把真相说出来!”郡王问:“他说要养你们,有什么凭证?”新荷赶紧说:“我怕他反悔,拿走了他一块值班用的朱红牌当信物。”
郡王听完,气得直跺脚:“糊涂东西!竟然冤枉了可常!”他立刻派人去临安府,把钱原抓来严刑审问。钱原最终招认了一切,被判一百天后执行,打八十大板,发配到沙门岛牢城营。新荷被允许回家,还免去了一千贯钱的债务。郡王又急忙派人去灵隐寺,要接回可常。
此时的可常,在山后的草舍里养好了伤。不知不觉,又到了五月五日。他拿出纸墨笔,写下一首《辞世颂》:“生时重午,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时重午。为前生欠他债负,若不当时承认,又恐他人受苦。今日事已分明,不着抽身回去!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自舌尽消除;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写完后,可常走到草舍旁的泉水边,洗净全身,重新穿好衣服,回到草舍,盘腿而坐,就此圆寂。小道人赶紧把消息告诉印铁牛长老,长老用自己的龛子装殓了可常,抬到山顶准备火化。
就在长老准备点火时,郡王府的院公匆匆赶来要接可常。长老说:“院公,你回去告诉恩王,可常已经坐化了,我们正要火化。等恩王下令吧。”院公一听,着急地说:“事情已经真相大白,可常是被冤枉的!郡王让我来接他,没想到竟发生这种事。我得赶紧回去禀报,郡王肯定会亲自来。”院公急忙回府,把事情经过和《辞世颂》都呈给郡王,郡王看后大吃一惊。
第二天,郡王带着两位夫人来到灵隐寺,为可常送行。众僧把他们迎到后山,郡王和夫人亲自拈香。随后,印铁牛长老带领众僧诵经超度。诵经结束,长老手持火把,念起悼词:“留得屈原香粽在,龙舟竞渡尽争先。从今剪断缘丝索,不用来生复结缘……”
念完悼词,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火光中竟然显现出可常的身影。他向郡王、夫人、长老和众僧行礼致谢,缓缓说道:“只因我前世欠下债,今生来偿还。如今恩怨已了,我该回归仙境,不再留恋人间。我本是五百罗汉中的常欢喜尊者。”正所谓:“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