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叛乱平定,将士回城休养。
御史于文正在书房之中,奋笔疾书,将西南平叛之战来龙去脉,细细写出,欲奏报天子。
于文正不知道的是,在他还在写奏报的时候,已经有一封奏报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去了。
那封奏报出自留守镇南城的雄关精骑监军蔡文华之手。
刚一听到顺利平叛的消息,他便立即写好奏报,将多数谋略和功劳安插在自己的头上,安排心腹快马疾驰,直抵京师。
心腹出发之前,蔡文华还特意在他搜刮的民脂民膏之中精心挑选了几件珍奇宝货,送给自己的义父严蕃。
于文正用了很久,才将奏报写好,力求真实详尽。
可是,他仍不得不隐去了陈忘的奇谋和归云山庄之事,这是陈忘的要求。
“什么?西南平定,你的奇谋妙计功不可没,为何不能向圣上表功?”当陈忘特意寻他提起此事的时候,于文正便惊奇地问过。
陈忘却说:“我一介江湖散人,路见不平,逞些小计,不值一提。不仅仅我,还请御史大人也不要向皇上提起归云山庄之事。”
“为什么?先生大才,我甚至可想举荐先生入朝为官,造福一方,为何要……”于文正没有立即答应,反而疑问更多。
陈忘却轻轻摇了摇头:“我身上背负的太多,也有自己的路没有走完。”
“朝堂昏暗,方致平南王生出野心,你无意此道,也在情理之中。”
于文正没有强求,他明白,对于这样的人,也强求不得什么。
突然,他话锋一转:“史载本朝开国之始,太祖也曾得江湖豪侠拥护,一统江山。彼时天下初定,外族虎视眈眈,初代武林盟主韩霜刃率各路侠士与朝廷共御外敌,那是何等景象。后太祖封锦衣,监查奸佞贪官;韩霜刃创黑衣,裁决江湖纷争,开盛世之象。可如今呢?朝堂派系林立,相互攻讦;江湖分崩离析,彼此仇杀。如此局面,国人浑浑噩噩,却不知外族早已蠢蠢欲动。北有胡虏虎视眈眈,南有倭寇祸乱连连。就连平南王朱昊祖,都欲据西南而图天下。王朝离德而不自知,江湖离心而不自觉,离心离德,已至危急存亡之时。”
于文正越说越激动,心绪翻涌,不得平静。
许久,他才接着说:“遥想十年前,还是一片繁华盛景。若是那少年盟主项云能以韩霜刃为榜样,若是他不因一时贪欲在盟主堂杀人,若是前太子朱炳瑞不替他求情……”
于文正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的听众已经默默走远了。
奏书即将写完,但是有些事,于文正还要当面奏报天子:那是关于平南王与严蕃的种种交易,虽然平南王畏罪自杀,死无对证,可是,他的侄子朱大昌还在,那些流入京城的苦茗,究竟落到谁的府中?
说到苦茗,于文正想到那些被狼卫灌以苦茗之毒以控制的西南官员家属们。
于是他将奏报封存,派人送往京师,自己则去城中医馆探望。
一到医馆,于文正首先找到负责医治的芍药,询问情况,没想到芍药竟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苦茗之毒有解了。
“前几日还苦无头绪,如何突然有解了?”于文正疑问片刻,又摸了摸芍药的小脑袋,称赞道:“芍药小丫头,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医仙呢!”
“不不不,不是我,”芍药说着话,跑到医馆之中,拉了另外一个姑娘前来:“是香香,她会解苦茗之毒。”
“黑衣寒香,见过御史大人。”寒香见到于文正,礼貌行礼。
于文正看着这个小姑娘,疑惑道:“你小小年纪,如何知道苦茗之毒的解法?”
寒香听于文正有疑问,回答道:“凡毒物,百步之内必有其解。苦茗生有奇香,能堕人心志,但其实最先食用此物的,并非人类,而是与苦茗相随而生的剧毒之蛇响尾蝮。此蛇能食苦茗而无恙,因其蛇胆能化毒而已。”
“小小年纪,竟有此等不凡见识,我今日算是开眼了。”于文正由衷夸赞。
“其实,这并非是我的功劳,”寒香坦言:“早年间,母亲因事流落安南,见镇民栽种苦茗为业,加工之时常常染毒,深受其害。母亲不忍,百般辛苦,制出解法,造福镇民。”
寒香说到此处,戛然而止,至于镇民忘恩负义,害死凌若蕊之事,并未提及。
好在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安南镇镇民最终都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于文正也在心中感慨:“如此作为,才是黑衣本来面目。可惜,如今黑衣却沦为杀手,实在可惜可叹。”
出了医馆,于文正恰逢越涧来寻他,越涧看到于文正,拜道:“大人,天道军的事,越涧已安排妥当了。”
西南一役,折损官兵甚多,于文正有意保举赵向南将军之后赵子良加入官军,保卫西南,遂派越涧前去打听。
如今见他前来,于是问道:“怎么样,赵子良答应了吗?”
“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还需请示天道军首领洛人豪,再行定夺。”越涧回复道。
于文正点点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静静等待着结果。
此时,洛人豪正与项人尔、李诗诗二人一起,以鹤田正雄首级祭祀洛人豪之弟洛人杰以及李诗诗之父李鹤年。
从项人尔口中,洛人豪得知御史于文正有意纳赵子良为将,使其子承父业的消息。
这边祭祀完毕,洛人豪又找到赵子良,一起祭祀天道军死难将士,告慰英灵。
无数灵牌中,季如风、阮峰、广秀的牌位在最前面。
其中,季如风的供桌之上,放着王豹(王化及)的人头。
叩首之后,赵子良试探地问道:“大哥,此事过后,你有何打算?”
洛人豪却一眼看穿了他:“子良,你是将门之后,父亲蒙冤受屈,才沦落山中。听说于大人找你谈过,想你继承父业,为朝廷建功。”
“大哥,你都知道了,”赵子良感到惊讶:“其实,跟大哥在一起的日子也很好,只是……”
“不必多言,你心里怎么想的,大哥还能不懂?”洛人豪走上前,拍了拍赵子良的肩膀:“人各有路,你想走,我不留。”
“大哥,你呢?不如和子良一起参军,咱们兄弟还在一块儿。”赵子良没想到洛人豪答应的这么爽快。
“参军不是我的志向,”洛人豪道:“我欲重开金刀镖局,振兴祖上基业。早晚有一天,我的金刀镖局会同父亲洛彪的洛家镖局一样,成为天下第一镖局。”
说完话,洛人豪看向赵子良,托付道:“至于天道军的弟兄们,就托你照顾了。”
“大哥,参军乃子良一人之志,天道军是大哥的,子良怎敢擅领?”赵子良见洛人豪欲将天道军托付给自己,急忙推辞。
“傻小子,天道军有上万人,大哥走镖可养不活这么多人,”洛人豪笑了一阵,随即告诉赵子良:“天道军,除却愿意归耕田园的,我再挑一些好手,余下众人,皆交由你统帅。兄弟们交给你,大哥才能放心啊!”
赵子良挠挠头,也觉得自己没有洛人豪思虑周全,于是接下托付,道:“大哥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兄弟们。”
洛人豪看着赵子良,告诉他:“虞庆之和乌云龙两位兄弟,我也想留给你。”
“大哥,这……”赵子良心知虞庆之和乌云龙各有所长,留在军中,定能建功立业。
“可是,”赵子良对洛人豪道:“大哥,江湖凶险,身边岂能无将。”
“子良,你的武艺,比大哥如何?”洛人豪没有回答赵子良,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赵子良坦言:“子良逊于大哥。”
“哈哈哈……”
洛人豪大笑道:“当年我离家出走,孤身一人尚能在西南闯荡,如今又有何惧?反而是你,以诏安之身投身入军,根基浅,底子薄,必然难以服众。朝廷不比江湖,人情世故,制约颇多。你初入军中,需要人帮持辅佐,才能一路顺利。”
赵子良听洛人豪处处为自己考虑,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一声“大哥”,紧紧抱住洛人豪。
洛人豪看赵子良作小儿态,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兄弟,都是要做将军的人了,哭个什么劲儿?”
赵子良哭了良久,擦擦眼泪,叩拜大哥洛人豪。
数日之后,皇帝论功行赏,诏书传至西南:
御史于文正,诏安天道军,带府衙义军攻取平南城,功劳赫赫,加封太子少保;
监军蔡文华督军平叛,立首功,赏金银,加官职一品,晋爵三等;
雄关精骑副将高猛,斩杀敌将,赏金银,晋爵一等;
镇南城笔吏毛轩,有诏安守城之功,暂代原镇南城行政长官莫少雁之职;
镇南城守将叶枫,守城有功,擢升官职一等,调任平南城为将,总督西南防务;
赵向南将军之子赵子良,携诏安之天道军守城有功,斩将有功,特赦其罪,并许其承父基业,任镇南城守将;
原平南城守将钟跃,初从叛逆,念其有戴罪立功之举,官降一级,任平南城副将,留观后效;
锦衣项人尔,平叛有功,赏金银;
天道军首领洛人豪,平叛有功,特赦其罪,赏金银;
县令越涧,蒙御史于文正推举,可入京为官;
道不同、莫少雁、安永峰等文臣,阮峰、广秀等武将,为国尽节,赏其家眷,刻其功勋,传颂于民,以作表彰;
其余嘉赏,皆由御史于文正代朕行使。待西南事定,宣于文正进京述职,并押解逆贼朱昊祖尸体及朱大昌等反贼候审。
另,北地军报:胡人集结,似有所动,隆城失联。
命蔡文华监军雄关精骑,与副将高猛领军速回雄关,协助将军王鸷,防备胡人南下。
诏书念完,各有所赏。
边关告急,兵事不可耽搁,高猛即刻率领麾下骑兵北归雄关。
杨延朗听闻隆城失联,念及尚在隆城的李婶儿和江月儿,心中不安。
陈忘安慰道:“隆城自古便是军城,虽孤悬塞北,但城池坚固,民风彪悍,是朝廷对塞外的第一道屏障,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
杨延朗仍然不安,道:“可若隆城不失,高将军为何匆匆而去。”
陈忘道:“隆城孤立,胡人可围而不打,绕道南下。雄关是京城门户,攻下雄关,便可直捣京师,自然是重中之重。”
于文正也捻着胡子,说道:“胡人南下,隆城失联也是常事。只要城池不失,胡人若敢越过隆城直接叩击雄关,定会被两面夹击。有史以来,隆城和雄关,就是胡人无论如何也啃不下来的两块硬骨头,是胡人的梦魇。”
有了这些话,杨延朗才稍稍放心。
可他心念李婶儿和江月儿,注定不能再与陈忘等人同行,定是要北归,去亲眼看看才能安心。
陈忘听闻此事,却劝说杨延朗不必焦虑。
若隆城果成孤城,纵然孤身前往,也无法越过胡人的重重围困;若李婶儿及江月儿能够逃脱,必经洛城南下。
不如先托白震山老爷子传书至洛城,使白虎堂弟子多加打听。
展燕念及自己家乃北地燕子门,在塞北颇有根基,于是主动请缨,传书至燕子门,也托人探听情况。
如此,杨延朗方才安心,答应暂时留下,等待北地传来的消息,再定行踪。
几日之后,待西南之事安定,于文正也押解朱大昌等囚犯北上还京。
囚车上,朱大昌看到陈忘,竟还大呼小叫,求他的“云兄”救他性命,全然不知自己被陈忘算计了。
又过了数日,塞北燕子门传来消息,说是数月之前,胡人以塞北四狼被抓为由袭扰边市,救出四狼之后,又突袭隆城,隆城新任守将翟功禄贪生怕死,未战先逃,城中百姓妇孺也随之逃走不少,只是不知为何,隆城男性却无一出走。
更加奇怪的是,虽然城内守军大都已随翟功禄逃走,隆城似乎也并没有失守,日日听闻胡人在城下进攻。
可惜隆城已成孤城,陷于重围之中,除了第一波逃走的以外,再无一人突出重围,故失了消息。
信的最后,展燕母亲还特意强调,要展燕尽快回家,少在中原“野”,否则,便要亲自来中原“揪”她回去。
若在平时,杨延朗早就开起展燕的玩笑了,可如今娘与妹妹江月儿生死未卜,他心中担忧,又如何有此心情。
不久以后,洛城也有白虎堂消息传来,说数日之前,有一大波官军自北向南逃窜,途径洛城,又向东行,似乎要入京城。
其后,跟着逃难的妇孺百姓,白虎堂筹粮赈济,还真碰着一带着年轻姑娘的老婶子,向白虎堂打听杨延朗下落,一番攀扯,果然是李婶儿和江月儿二人。
李婶儿听闻杨延朗一行人南下寻归云山庄去了,恐山高路远,匆匆追赶,难以跟上,故随着难民东去,并委托白芷姑娘,若能联系到杨延朗,便告知他,自己在墨堡附近投亲去了,日后可于此地,找一户“墨”姓人家,便在此处汇合。
得知二人无恙,杨延朗心中稍安,只不知自己在墨堡还有什么亲戚?
“墨”姓稀有,不禁让杨延朗联想到西南竹林中遇到的老头子“墨隐”来,想起那人看到自己的种种怪异,难不成真和自己有些关系?
思绪纷乱,难以理清,不过既知二人已安全离开隆城,便不再想北归之事。
西南既定,众人不宜久留,自寻了方向,便要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