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电光火石的感应中,确实窥见了尸山血海。
但比血色更刺目的,是最后卫霖独坐金銮殿时,眼中化不开的迷惘。
像极了她曾见过的阮清仇——大仇得报那日,那人抚剑独坐,凄惨惨的月华下,眼底也盛着同样的空茫。
那就是迷惘和空虚啊。
斩尽仇雠又如何?
至亲不会归来,反倒让更多人与自己同尝这剜心之痛。
卫霖那双染血的手,当真能在屠戮中获得安宁吗?
杀是为了止杀,而不是放任自己的屠戮欲望,把整个世界搅得地覆天翻。
别人不管,卫霖肯定不是的。
要她说呀,杀戮并非终局啊。
虽然自己这么说很可笑,明明自己现在也是个冷心的主,明明自己手底下也有不少并不算无辜之人的性命,但......
回想起那匆忙一回眸,想起那孩子胸口血潮喷涌的场面,终究是有些不忍。
再想到京师护城河上堆积如山的尸骸,手足相枕,塘为之平的惨状......
只是,迷惘、悲悯。
“那样的结局真是你想要的?”
卫霖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
她手指微颤,指甲刺进掌心,血珠慢慢渗出,却似乎感觉不到痛。
“你懂什么?”
她声音发哑,仿佛压着千万句说不出口的恨,“他们毁了我的家......我凭什么不让他们血债血偿?”
嚯,现在卫霖的仇恨还没扩散到天下人吗?
还是有仇报仇,血债血偿的孩子。
那今后又是为什么扩散到对天下人的恨了呢,因为那段委身异族,成为女宠的经历么?
宁时垂下了眸子,思量了片刻。
“血债血偿?”宁时忽而轻笑,目光却缓下来。
“你杀了我、杀谢禛,甚至屠了谢氏——然后呢?”
“你父母能活吗?妹妹能回来吗?”
“还是说,你只是想要让更多人像你一样,家破人亡,只剩仇恨相伴己身,至死而不灭?”
她直起身,沾了血的剑尖轻点泥地,发出“呲”的一声闷响。
“跟我的车队走吧,我带你去见她。你要的答案,我帮你讨。”
“车队上不说甚么锦衣玉食啊,总比你做山匪能吃的,能住的,能睡的好多了。”
循循善诱,
沉默,落下。
卫霖咬着唇,满眼怒火,却也满眼迷茫。
她凭什么这么轻描淡写地羞辱自己的仇恨!
可是她说的又何曾假了?
那种恨与崩塌的情绪交缠在她眼底,像是烈火和落雪混在一起,又烧又冷,让她连站都站不稳。
她带着收服的山贼跟踪了车队大半日,亲眼见到宁时首肯下的杀人立威,分发食物给流民,又给病重的孩子诊治。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恶人?
她的心肠应该比那些狗官好得多了。
明明心里知道这人不是甚么坏人,自己仍然举刀相向,只因为觉得她是谢氏子弟......
她咬了咬唇,似乎是被自己的犹豫有所震惊。
又像是在仔细思考眼前人话语的真实性。
半晌,她终于哑声开口:
“你若骗我......”
她抬起头,那张被风沙尘土染脏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愤怒。
“我便是死,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宁时闻言,挑眉笑了:“好,成交。”
她伸出手。
“不过你得先包扎伤口,别真死了——”
不然系统那的事儿又麻烦了。
卫霖冷哼一声,终究没拒绝。
她倔强地推开宁时的手,却也没逃开,只是慢慢撑起身子,胸口血流不止,眼神依旧戒备。
这小姑娘站起来还挺高,宽肩蜂腰,只比自己矮上三分,但考虑到她的年岁,大概还能长上半年?
宁时胡乱地想着。
看见她的血还在不断地流。
那道剑伤,虽不致命,但割得极深,连呼吸都疼。
黑甲被血黏在衣里,每一个动作都扯得皮肉生疼。
卫霖低头瞥了一眼,神情不变,唇色却比方才更白了些。
“别逞强。”宁时走近她一步,眉峰微蹙,“你这伤得处理。胸口那一处再不止血,恐怕明天你就得到阎王爷那报道了。”
卫霖脸色更白了几分,冷哼一声,不应。
“别不信。”宁时语气柔下来几分,指了指她胸前染透的黑甲,“你这副样子,连咬我一口都没力气。”
“谁说的?”卫霖警惕地抬头,瞪她一眼,“你要是敢耍阴招,我现在就杀了你。”
宁时失笑,眸光落在她那副不善又凶狠的神色上,竟莫名觉得可爱。
这小姑娘凶巴巴的......
不过若是生在太平富贵之家,可能也不会有这么狠厉的性子吧。
虽然自己拉她一把,乃至于斯,纯粹是因为系统要走剧情的原因。
但抛开那些不谈,她倒是看卫霖颇有将帅之才,也有武功天赋,留在身边当亲卫——若是可以的话,竟然还是不错的选择。
只要不反咬主人一口的话。
宁时沉默抬眼看她,只觉得其人肌肤白皙得不像话,五官又的确柔美可爱,只是稍微过于瘦了些,显得整个人都清癯了。
现在想想也许对其年纪有误估,如今仔细一看,十五六?
至于瘦的原因。
饿的吧。
恰好,粮队里粮食倒是不缺。
“你要真杀得了我也行,不过别反而把自己这条命搭进去。”
宁时语调悠然,眸中带笑,忽然像是随口一提般补了一句:
“走吧,到我那舟车上去给你包扎。你现在行动不便——要不,我抱你?”
她话音一落,卫霖脊背顿时绷紧了一瞬,像是被什么冒犯到了似的,几乎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但她很快止住了动作,只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肩,死死盯着宁时的眼睛,像头全身炸毛的小狼。
——那人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嘴角挂着点似笑非笑的温意。
笑容温柔,眼神也温润,说话的语气甚至透着几分近乎体贴的调子。
这人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有“仙人气”的人,像从太一山上走下来的。
可是为什么,她非得和刚刚刀剑相向的女子宽衣解带......
哪怕是为了诊治。
胸口的伤确实疼得厉害,火烧一样的痛,深可见骨。
这十里八乡的一时间也找不到医生。
那几个山匪倒是有粗通草药之术的,可终归是男子。
山上也有一些绑着的医师,只是,等她去了那估计尸体已经凉透了。
而眼前这个女子,虽然心眼子坏得厉害,说话滴水不漏——可终归是个女子。
宁时看着卫霖沉默,挑眉。
“怎么,同为女子,还羞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