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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巧巧拎起竹篓往家走,两个皮猴一左一右拽她衣角。山道旁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底下冻僵的狗尾巴草。元宝突然指着路边的粪堆:“二旺你看!像不像张二苟叔的脸?“

青砖院墙外,八副扁担排成蜈蚣。红布扎的绢花在风里直晃,张二苟的络腮胡上还沾着腊肉渣。汉子们齐刷刷抱拳:“东家过年好!“声浪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康婶端着茶盘出来,新浆洗的蓝布围裙飘着皂角香:“快进屋暖暖!“她朝余巧巧挤眼,“西屋炕头煨着姜汤。“去年秋收时余巧巧淋雨发热,也是这般挤眉弄眼。

张二苟揭开箩筐上的红布:“这是俺家老母猪下的头茬蹄髈!“油纸包着的猪肘还带着冰碴,冻红的指头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旁边汉子捧出酒坛,泥封上刻着“庚午年酿“——正是余巧巧来这村子的头一年。

二旺扒着门框咽口水,元宝突然尖叫:“我的弹弓!“他从箩筐缝里抽出根树杈子,裹着红绸的弹弓把上歪歪扭扭刻着“巧巧姐“。去年夏天张二苟教他做弹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余巧巧摸着冰凉的梨子,想起后山那两棵歪脖子梨树。中秋夜给雇工们分梨时,王老五家的媳妇还怀着孕,如今娃娃都会爬了。

康婶拽她到灶房,铜锅里炖着酸菜白肉:“得摆三桌,蒸笼不够使。“她往余巧巧手里塞了把铜钱,“让元宝去赵屠户家借两口铁锅。“去年腊月腌的腊肠吊在梁上,油星子滴进灶膛,“滋啦“窜起簇火苗。

正午日头爬上房梁时,酒香混着蒸腾的热气漫出院子。张二苟蹲在门槛上啃骨头,油手在衣摆抹了两把:“东家,开春还种草药不?俺家那口子想跟着学。“

余巧巧端着酒碗的手顿了顿。去年种板蓝根时,张二苟媳妇挺着大肚子来送饭,裤脚沾着泥,说是怕误了时辰。如今那襁褓里的娃娃,该会叫娘了。

西屋突然传来“哐当“响。晏陌迟提着空酒坛出来,鸦青棉袍沾着酒渍。他瞥了眼热闹的堂屋,转身往后山去。雪地上留下串脚印,深浅不一像心跳。

灶房檐下的红灯笼被夜风吹得直晃,最后半坛老糟烧见了底。康婶拎着空酒坛出来时,元宝正趴在石磨上唱童谣,小脸喝得红扑扑的。

“都散了吧!“老郎中搀着醉醺醺的张二苟往门外送,“再喝下去该唱十八摸了。“

余巧巧倚着门框揉太阳穴,三杯桂花酿烧得耳根发烫。忽见晏陌迟从东厢房出来,月白长衫上竟沾着酱汁——方才席间被王铁匠硬拉着划拳,溅了满身酒菜。

“姑爷这袍子。“康婶举着油灯凑近瞧,“怕是要拿皂角水泡三天。“

晏陌迟低头掸衣襟,檐下阴影遮住他微红的耳尖:“无妨。“

话音未落,大门外突然传来碎瓷声。余承欢踩着满地炮仗碎屑立在月光里,藕荷色袄裙空荡荡挂在身上,腕上还留着镣铐磨出的红痕。

康婶抄起门闩横在胸前:“大过年的找晦气?“

“明日要嫁去陇西。“余承欢嗓音沙哑得像磨砂纸,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晏陌迟,“来讨杯合卺酒。“

满院酒气忽然凝住。老郎中手里的醒酒汤“咣当“砸在青石板上,元宝醉眼朦胧地喊:“新娘子要红盖头。“

“啪!“康婶一笤帚拍在门框上,“余家祖坟冒青烟才出你这么个祸害!县太爷开恩放你出来,倒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余承欢忽然笑了。这笑扯得她枯黄脸颊显出两道法令纹,倒比哭还难看:“婶子说得对,我这样的祸害,合该配个四十岁的鳏夫当续弦。“她伸手接住飘落的雪沫子,“聘礼是两头瘸腿驴,正好拉我去陇西吃沙子。“

余巧巧指甲掐进掌心。月光下那截手腕细得像芦苇杆,让她想起去年冬天冻死在村口的流民。

“给他吧。“晏陌迟突然开口。余巧巧转头,见他从供桌取下半盏冷酒,酒面上还浮着供果的碎渣。

余承欢接过酒盏时手抖得厉害,混着雪水的酒液泼湿前襟。她仰头饮尽的模样像渴极的兽,喉间发出“咕咚“声响。

“礼成了。“空酒盏摔在石阶上碎成八瓣,她转身走进夜色,藕荷色身影渐渐被雪幕吞没。

余巧巧望着碎瓷发呆,忽然听见晏陌迟说:“陇西陈氏的粮铺,上月刚被官府查封。“他指尖摩挲着供桌上余多福的牌位,“那鳏夫活不过清明。“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余巧巧攥着抹布擦供桌,忽然问:“你早知她要跳火坑?“

“各人造业各人担。“晏陌迟捻灭供烛,“她给马匪递消息时,就该想到今日。“

廊下传来康婶扫雪的沙沙声。余巧巧望着牌位前新供的糖瓜,忽然说:“京城的浮元子,真有蟹黄馅的?“

晏陌迟整理供香的手一顿。

“贺锦澜说朱雀大街的元宵灯市,能瞧见西域来的吞刀吐火。“余巧巧话没说完,忽见晏陌迟耳尖又泛起薄红。

男人转身往东厢房走,月色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该喝药了。“

余巧巧追上去拦住他:“你十岁那年元宵节,是不是翻墙出去看灯,被先生打手板了?“

晏陌迟脚步踉跄,袖中跌出个油纸包。余巧巧捡起来一看,竟是过年剩下的灶糖,裹着芝麻粒黏在纸上。

“你吃糖还躲着人?“她举着糖块笑。

“药苦。“晏陌迟劈手夺过糖,逃也似的钻进厢房。门闩落下时,余巧巧分明听见瓷碗磕碰的脆响——那碗治风寒的汤药,早被他偷偷倒在窗根腊梅下了。

……

天光未明时,雪粒子像碾碎的糙米砸在轿顶上。余承欢攥着褪色的轿帘,指节泛白。轿帘缝隙钻进的风吹散脂粉香,她怀里包袱皮裹着件半旧的桃红夹袄——是去年庙会余巧巧送的生辰礼。

余巧巧蹲在檐下搓手,陶罐里的泥水正往竹筛里渗。西北军送来的红土在指尖碾开,细沙混着腐叶的腥气钻入鼻腔。

她突然想起上元节那晚,晏陌迟背对着火堆说:“这土养不活麦子。“

“巧巧啊——“康婶的布鞋底蹭过门槛积雪,铜壶嘴冒着白气,“你二爷爷在堂屋坐着呢。“她说话时用围裙擦手,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飘来股焦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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