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沧澜江的水面镀上了一层熔金般的赤色,夕阳缓缓沉入远山,将整条大江染成血色绸缎。
江心处,几艘晚归的渔船拖着细长的影子,船头悬着的风灯尚未点亮,像几粒将熄未熄的火星。
乌竹眠指尖轻点杯沿,看向仍处于亢奋状态的师九冬:“你们来莲花坞,是为何事?”
原本热闹的气氛骤然凝滞。
师九冬正要开口,师青阳却抢先一步:“家事而已,不敢劳烦剑尊挂心。”他额角还带着未干的冷汗,显然还没从“一屋子传奇人物”的冲击中缓过来。
谢琢光抬眸,声音不疾不徐:“师二公子,若我没记错,三日前师家曾向仙盟递过求助信。”
师青阳面色一僵。
“二哥!”师九冬拽他袖子:“剑尊大人问话呢!”
师青阳挣扎片刻,终于长叹一声:“实不相瞒,我三弟师明川......在沧澜江下游失踪了。”
李小楼好奇地凑近:“怎么失踪的?”
“五日前的子时,三弟带着三名护卫乘船去查‘鬼娶亲’的传闻。”师青阳从怀中取出一块裂开的玉牌:“本命玉牌却在丑时突然开裂,等我们赶到时……”
他指尖微颤,玉牌上蛛网般的裂痕在夕照下泛着血色。
“只找到了这个。”师九冬从腰间锦囊倒出半枚铜钱,边缘沾着暗蓝色污渍:“沾了鲛人泪的渡船钱。”
宿诀突然坐直身体,眸光一凛:”鬼娶亲?”
“嗯,近来沧澜江夜半常有花轿浮水而行。”师青阳压低声音:“凡靠近查探的船只,不是沉没就是疯了一船人。”
乌竹眠与谢琢光交换了个眼神,这与他们在云中镇遇到的蛇妖娶亲何其相似!
“三哥最后传回的讯息只有四个字。”
师九冬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四个字。
水下有城。
谢琢光拾起那枚铜钱,指尖抚过边缘的蓝色结晶:“确实是鲛人泪,但……气味不太对。”
宿诀接过铜钱嗅了嗅,瞳孔骤缩,呢喃道:“里面似乎……混着魔气。”
与此同时,当师青阳提到“师明川”三个字的时候,原本还兴高采烈比划着什么的师九冬突然像被掐住了喉咙,她嘴角的笑容一点点垮了下来,最后变成了一抹强撑的弧度。
“三哥他……”师九冬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银铃穗子:“一定会没事的。”
银铃不再叮当作响,只是沉闷地晃了晃,像是也被这份担忧压得透不过气。
师青阳的脸色比方才认出谢琢光时还要难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裂开的玉牌,指尖都泛了白:“本命玉牌未碎,说明人还活着,但……”
他说不下去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李小楼注意到,这个一直端着世家公子架子的青年,此刻眼眶微微发红,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似的,但师家的教养让他硬生生把情绪压了回去,只是嘴角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三弟最疼九冬了。”师青阳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去年九冬生辰时,他还特意去北海取了鲛绡纱给她做裙子。”
师九冬猛地低下头。
一滴水珠“啪”地砸在她手背上,又迅速被她用袖子抹去,再抬头时,少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三哥答应过要教我‘惊涛剑法’最后一式的,他、他从来不会食言。”
宿诀突然起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风,他走到窗前,望着暮色中的沧澜江:“找艘船。”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师九冬倏地抬起头,眼中的水光还未褪去,却已经亮了起来:“现在就去?”
谢琢光指尖轻叩桌面,一道传讯符化作青光飞出窗外:“仙盟的巡江舟半刻钟到。”
乌竹眠轻轻按住师九冬发抖的手,少女的手心冰凉,还沾着未干的泪渍。
“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乌竹眠的声音很轻,却像出鞘的利剑般不容置疑,莫名让人感觉到了安心。
听了她的话,师九冬的眼睛里的水光还在打转,嘴角却已经忍不住微微上扬,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银铃随着她挺直腰板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嗯!有剑尊大人在,三哥一定会没事的!”
少女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但眼中的光彩已经重新亮了起来,她偷偷用袖子抹了把脸,又恢复了那副活力满满的模样,只是抓着乌竹眠衣袖的手指还微微发颤,泄露了内心残留的不安。
师青阳看着妹妹重新振作起来,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他整了整衣冠,郑重地朝乌竹眠等人行了一个标准的世家礼:“师家上下,永感大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行礼时腰弯得很深,束发的玉冠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个总是端着架子的世家公子,此刻的感激之情真挚得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
谢琢光微微颔首:“分内之事。”
宿诀已经走到了窗边,闻言回头瞥了一眼:“要谢等把人救回来再谢。”虽然语气依旧冷淡,但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
李小楼蹦到师九冬身边,笑嘻嘻地塞给她一颗糖莲子:“喏,吃了糖就不许哭鼻子啦!”
师九冬接过糖莲子,破涕为笑:“谁哭鼻子了!”
她故意把糖咬得咔咔响,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只是望向乌竹眠时,眼中多了几分依赖和崇敬。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坠入江中,师九冬扒着窗框望去,暮色中的沧澜江并不平静。
暗流在金色表层下涌动,偶尔翻起一道银边,又迅速变成扩散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对岸的芦苇丛随风俯仰,穗子簌簌抖落些飞絮,飘到水面便被突然跃起的银鱼截住,激起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李小楼突然指着某处:“你们看!”
在江水与暮云相接的地方,一道奇异的蓝光正贴着水面游走,那光不像夕照的暖色,倒像是谁把冷月碾碎了撒在浪尖上,所过之处,连翻涌的波涛都凝滞片刻。
“是鲛人磷火。”谢琢光不知何时站在了乌竹眠身后,气息拂过她耳际:“通常只出现在溺毙者众多的水域。”
宿诀手中的铜钱“叮”地落在窗台上。
随着这声响,远处江心突然浮起了几团模糊的红影,那应该就是那顶传说中的花轿,轿帘被无形的风掀起一角,露出了里头端坐着的“新娘”。
盖头下本该是脸的地方,竟像是一张空空荡荡的白纸,一截白骨森森的手腕从袖中滑出来,指尖垂着半块青白的莲纹玉佩。
师青阳猛地站起身,语气颤抖:“那是……明川的……”
余音被突然刮起的江风吹散,那顶花轿转瞬间沉入了水中,只余一圈泛着蓝光的涟漪,与天边最后一缕残阳交织成诡谲的紫红色。
窗下的沧澜江此刻像一匹被施了邪术的锦缎,每一道波光都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乌竹眠忽然按住腰间震颤的残缺剖魔刀,刀身映着窗外血色江水,竟渗出丝丝暗红,仿佛在与水下某物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