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将蜿蜒的田间小道烤得微微发烫。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晒干的气息，混合着远处稻田的微腥。
叶白换下了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着上一袭发白的青布衫，步履从容，行走在这片他守护了百年却从未如此贴近过的土地上。
如瀑的银发被一根寻常木簪松松束在脑后，周身再无半分仙家气象，只余下旅人的风尘与收敛到极致的平凡。
他不再是俯瞰人间的钦天监监正，亦非威慑仙界的禁忌令主。此刻，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名为叶白的凡人。
先前驻足田埂，他看了许久。
那老农佝偻着背，骨节粗大的手拂过青翠却稀疏的秧苗，浑浊的眼珠里映着土地，也映着沉甸甸、对老天爷赏饭的卑微期盼。
叶白的心湖，也因这最底层的坚韧与挣扎，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那是云端之上无法触及的真实。
不多时，路旁出现一处简陋的茶寮。
几根歪斜的竹竿撑着茅草顶棚，几张油垢发亮的粗木桌凳随意摆放。
三两个风尘仆仆的脚夫敞着汗湿的褂子，正就着粗瓷大碗喝着寡淡的茶水，大声谈笑，唾沫星子混着汗味在灼热的空气里飞溅。
茶寮主人是个干瘦的老汉，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带着生意人的精明，正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反复擦拭着桌面，目光时不时扫过路人。
叶白走了进去，在角落一张略显摇晃的条凳上坐下。
“店家，一碗粗茶。”
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沙哑。
“好嘞！三文钱！”
老汉连忙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从大陶壶里倒出一碗浑浊发黄的茶水，端了过来，碗沿还有一道细微的豁口。
叶白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老汉迅速抓过，指尖在铜钱边缘摩挲了一下，确认无误后，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又去招呼刚进来的两个行商。
粗瓷碗入手微烫。茶水入口，带着一股子柴火烟熏气和劣质茶叶的苦涩，远不如钦天监的灵茶万分之一。
但叶白并未嫌弃，反而细细品味着这舌尖的微涩与随后一丝奇异的回甘。
这就是人间烟火的味道，粗糙、真实、五味杂陈。
不一会儿，茶寮里人声渐多。
脚夫们谈论着沉重的货担和吝啬的东家，抱怨着粮价又涨了几文，盘算着这趟跑完能给家里添几尺粗布。
行商则低声交换着哪条商路不太平，哪个镇子的税吏格外黑心。
茶寮老汉竖着耳朵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精明的眼神里是对生计的锱铢必较。
叶白轻轻品着茶水，安静地坐在角落，如同融入背景的一块石头。
听着那些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算计，听着那些带着粗鄙俚语却鲜活无比的笑骂，看着老汉为多卖出一碗茶而眼中闪过的一丝满足。
感受着脚下土地的坚实，阳光透过茅草缝隙落在手背的微烫，感受着周围人群为生存奔波的生命力。
一种久违的、近乎新奇的平静，在叶白沉寂的心湖深处悄然弥漫开来。
不是超然物外的淡漠，而是真正置身其中，体味其脉搏的平和。
就在这时，
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身着驿卒服饰的骑士勒马停在茶寮外，翻身下马，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声音却异常洪亮，道：
“店家，快，来碗凉水，渴死我了。”
驿卒一边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老汉灌水，一边抹了把脸上的汗，对着茶寮里被吸引目光的众人，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兴奋，大声说道：
“嘿，你们可知道？天大的喜讯，我刚从北边驿站换班回来，一路快马加鞭传递的旨意！咱天武皇朝的辰帝陛下，下月初八，就要迎娶丞相书心通大人的千金，书雪小姐为皇后啦，普天同庆啊！”
轰——！
驿卒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池塘，瞬间在小小的茶寮里炸开了锅。
“什么？陛下要立后了？！”
一个脚夫惊得差点打翻茶碗。
“书丞相的千金？那不就是书族的圣女？听说美若天仙，还是什么‘慧心通明’之体，了不得啊！”
另一个行商显然见多识广，咂着嘴惊叹。
“天作之合！真是天作之合！”
茶寮老汉也激动起来，灌水的手都稳了几分。
“陛下英明神武，书小姐贤良淑德，这是咱们天武皇朝的福气啊！”
“对对对。陛下登基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今又要大婚，双喜临门。该庆贺！店家，再给我续碗茶！”
另一个脚夫拍着桌子，脸上洋溢着朴实的喜悦。
“听说聘礼堆满了丞相府前的长街，那阵仗，啧啧……”
驿卒灌了一大口水，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皇城听来的只言片语。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话题瞬间从柴米油盐跳到了皇家盛事，茶寮里充满了欢快与憧憬的气氛。
皇帝大婚，对于这些最底层的平民而言，是遥远而宏大的盛典，是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更象征着他们所依附的这个庞大皇朝的稳固与荣耀，仿佛连带着他们的日子也更有盼头了一些。
而角落里，叶白端着那只粗瓷碗，碗中浑浊的茶水微微晃动，映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
他的大弟子，终于也走到了这一步。
“书族圣女，慧心通明？有趣！”
叶白嘴角微扬，不管是为了传承，还是为了延续融合仙道本源与皇道龙气的至强血脉，这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意外之喜。
当然，叶白也隐约感应到了什么。
之前他都没听昊辰说过，而如今，居然一声不响就联姻了。
很显然昊辰是感应到了什么，才让他如此迫切联姻立后，而这很可能与仙界有关。
既然是天道昭示的新主，又怎可能长居于人间？！
诞下继承人，这或许才是他作为人间帝王为这方天地、为天武皇朝留下的最后一道、也是最根本的保障。
既是责任，也是传承，亦是冰冷的帝王之道。
驿卒的话语，茶客们朴素的喜悦与憧憬，清晰地传入叶白耳中。
他看着这些因帝王大婚而兴奋、仿佛自身也沾了光的平民百姓，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对皇权与未来的朴素信任。
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复杂心绪微微荡漾开来。
这丝心绪并非对昊辰决定的评判，更像是一种站在红尘深处，旁观这庞大命运齿轮缓缓转动时，生出的一种对‘人’与‘道’交织的微妙感悟。
守护百年，他护的是这山河无恙，是这芸芸众生能如眼前这般，为帝王的婚讯而单纯地欢喜，为明天的生计而精打细算。
而此刻，他融入其中，听到了这守护之下最真实的回响——
是田间老农的期盼，是茶寮老汉的算计，是脚夫行商的奔波，也是此刻因帝王喜事而生的、带着烟火气的欢腾。
守护的意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具体而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