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里,沈淮之日夜跪在佛前,诵经祷告。
他清扫完石阶回到寺里时,早已不见顾斐和林绣的身影。
沈淮之去求见了方丈。
他身上的僧袍已经有些宽大,穿在沈淮之身上晃晃荡荡,风一吹,就鼓起包来。
沈淮之掩上门,朝着方丈双掌合十。
“悟迟,你来了。”
方丈看向沈淮之,慈和一笑,此人三年前,大年初一来到他们寺里,一直跪在偏殿角落的蒲团上,等到寺里无人,游客尽去,他才跪求方丈收留。
愿虔心向佛,跪于此地为自己赎罪。
为那个无辜离去的孩儿诵经祈福。
还有那些因他而丧命的亲人朋友,政客仇敌,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透不过气来。
不过方丈一眼看穿,他最放不下的还是世间情爱。
信佛之人讲究无欲无求,六根清净,方丈并没有让他落发为僧,而是做一名俗家弟子。
沈淮之就这样,取了法号,悟迟。
醒悟太迟,为时已晚,只能用尽余生来赎罪。
沈淮之跪坐在方丈对面,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开口时声音嘶哑如破裂的风箱,牵扯出五脏六腑的痛楚。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到林绣生下孩子的那天。
若提前离去,总还是觉得遗憾不舍。
方丈看出他面色,摇了摇头,当日一见他就知道,悟迟是个执拗的性子,孤寡之相,前半生富贵尊荣,后半生坎坷流离。
沈淮之咳完,待胸腔没那么闷堵才说道:“方丈,弟子想求您一件事。”
他在这里立了父母长辈的长生牌位,等他一死,世间恐无人再会记得给他的亲人上一炷香,沈淮之只能拜托面前的这位方丈。
至于那个孩子,沈淮之知道,林绣在这里也供奉了一盏长明灯,自有他的母亲记得,沈淮之不必担心。
所以了却了最后牵挂,沈淮之可以平静地等着哪一天,就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
方丈听后,点头应下,规劝了几句沈淮之放下执念,见他眉眼间有一丝释怀与怅然,也算是猜到,此人恐怕大限将至。
沈淮之双掌合十鞠了一躬就离开。
他回到后院供僧人休息的房舍,推门就见到鸿雁在里面,沈淮之无奈叹息:“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去过自己的日子。”
鸿雁就在飞沙关安顿下来,时不时就会来山上看看沈淮之,给他送些吃食或者药。
没他时常督促着,沈淮之怕是不肯喝药,也不会再坚持三年。
鸿雁扶着他坐下,“公子,奴......我刚刚上山时,遇到林姑娘和顾将军了。”
沈淮之一怔,随后平淡地点了下头。
“我看林姑娘走路一直摸着小腹,顾将军也是百般呵护,公子您说,姑娘她是不是怀有身孕来祈福了?”
沈淮之脸上这才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正是,林绣她终于得偿所愿了。”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长到足以让一对夫妻失去希望,又短到眨眼而过,沈淮之记不清这一千多个日夜里,他念过多少经文,磕过多少头,求过多少次佛祖保佑。
总之如愿了就好。
沈淮之由衷替林绣高兴。
鸿雁心里一酸,知道公子这三年里,是终于想开了,可是却落个六根皆净的结局,当日要不是方丈拒绝了,公子可能直接就剃了头发做和尚。
他心底叹息一声,劝道:“公子,咱们回吧,您这病,要是好好将养,还能多活几年,但山上清苦,我怕您受不了。”
再受不了,三年也过来了,沈淮之喜欢这里的生活,每日听着晨钟暮鼓,都让他感到内心安宁。
前所未有的,安宁。
沈淮之不走,挥手让鸿雁早些下山,“你年纪也不小了,早些找个媳妇成家,你看鸿筠,孩子都能跑了。”
京里来信,鸿雁那日还读给沈淮之听。
沈淮之给这些曾经跟着他的心腹,都留了银钱。
鸿筠做起了买卖,还很是红火,不仅如此,他也娶了妻,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娶了绿薇姑娘,夫妻两个把日子和生意都经营得红红火火。
这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当时听到时,公子一向平淡如水的脸上,终于有了丝波动,还催着他继续说。
其余人的消息也只是寥寥几句了,问月也嫁了人,是个本分的商户公子,琳琅好像一直未嫁,不过她家里人倒是疼她,而且现在飞沙关的风气都渐渐往南传了,京里不少女人,也出来抛头露面做活。
鸿筠说琳琅准备开个胭脂铺子,也要做女东家。
大家都过得很好,除了鸿雁,还非要守在沈淮之身边。
沈淮之心里感动,但也更希望鸿雁能早些过自己的生活。
鸿雁也清楚,但他放不下沈淮之,再说了,恐怕也不差这几年,等公子去了,他还要亲手替公子下葬。
不然,这世上谁会管他呢?
“公子,您就别催我了,我心里有数呢。”
沈淮之只好笑笑,掩着嘴咳嗽了几声,面色浮上不正常的红,缓了许久才喘过气来。
鸿雁赶紧给他倒水,又去把熬好的药端来。
沈淮之喝了那药,困倦至极,鸿雁扶着他去床榻上歇着。
也就是刚沾到枕头,沈淮之就昏睡过去。
眉头皱着,嘴角还在抽动,极不安稳的样子。
鸿雁给他盖好被子,正要离去,听到沈淮之一声极细极弱的低喃。
“嫣儿......”
鸿雁叹息一声,摇头离开。
沈淮之已陷入梦境,梦外是二十余年的起起伏伏,梦里,却是转瞬而逝。
恍惚间,沈淮之好像回到了初落水之时。
巨大的海浪将他淹没,口鼻里都浸入咸涩的海水,他身受重伤,靠着求生的本能才流落到这片海域。
眼看着就到岸边了,又被海浪推着往深处卷去。
绝望之际,一艘船出现在视线里,接着就是有人跳入海水中,奋力地抓着他往前游。
沈淮之模模糊糊中,知道抱着自己的是个姑娘。
他奋力睁开眼皮,一张被水打湿的芙蓉面,杏眼水盈盈,琼鼻小巧精致,这位姑娘正咬紧牙关,带着他往岸边去。
沈淮之认出是谁了,可他突然感到无比的忧伤,还有比去死更加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嫣儿......”
别救他了,他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