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的高家人伏跪于地,顿首涕泣。
他们俱出自弥城的高家大宗,原本在家中好好的,突然被押解入京,下了牢狱。
先前家主领着贺三去了京都,想借呼延氏的名头拥立其为新王。
且对于圣太后而言,虽说小王子是她的亲孙,可一来高家为她的母族,二来,贺三又真真实实为呼延氏后人,于情于理之下,她不会不帮衬。
届时,整个夷越权位最高的两人,皆属他高家。
朵家一直想要夺得王权,不惜筹集兵马正面对敌,可他们高家不过略施手段,一样能从背后操控王权。
朵家枉费心思,筹谋一场空。
此事本该水到渠成,不会生出波澜,可他们怎么也没料到,梁妃来了个釜底抽薪,把贺三杀了!还扣押了家主,最可恨的是竟然封锁了消息。
待他们知晓之时,已来不及做出应对。
如今,他们不想别的,只想留一条命苟活,听闻家主譬解开脱,而大王也点头认同,还道出圣太后为高家求情,当下有了生的希望。
正在欢喜时,却听呼延吉说:“本王不杀高氏全族,不过你们高氏一族的成年男子却在被杀之列。”
谢恩的声音戛然而止,静了一息,接着响起更大的泣诉之声。
“大王开恩,求大王饶我等一命。”
高家主扬声问道:“老拙一片赤忱之心全是为了夷越,大王为何降罪,适才大王不也认同老拙所言么?”
他扶持贺三为王,一来为着间接操控王权,可这当中更多的是他想要报复呼延吉,当初呼延吉为梁女,设计打残了他的长子,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
就想叫呼延吉生前最在意的东西,被他人糟蹋,叫他在阴曹地府不得安宁。
可不论怎么说,从他找出贺三,再带贺三入京都,更甚至进入王庭,哪怕他出言让梁妃侍奉于贺三,每一步他都占着理。
他们高家不同于朵家,呼延吉凭什么降罪。
呼延吉听罢,说道:“高公所说的句句在理,我先前也说过,并无错处。”
“那大王为何……”
呼延吉先是嗤笑,声音陡然一沉:“你让我女人认他人为夫,你还问我为何?!”
“舅舅——”呼延吉这一声叫得高家主身上细毛立起,紧接着听他又道,“你也不用说那些面上的话来糊弄我,我若想你活,自然会替你找理由,我若想你死……你觉得我会同你讲道理?”
说到这里高阿克明白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可仍想垂死挣扎一番。
“我要见太后,你既叫我一声舅舅,总得让我走之前见太后最后一面。”
“不必见了,太后并不想见你。”呼延吉眼见差不多,接下来该说正话了。
“适才高公的那些话让本王很是受教,现学现卖,等你高家男子死后,你高家所集积的金锦财物就不充国库了,届时,这些丰厚的财物分派于高家所有女眷手中,有子嗣的多分些,无子嗣的少分些,让她们领了银钱,该嫁人的嫁人,该招婿的招婿。”
说到这里,呼延吉看向牢内,牢内的高家男人们一个个连饶都不讨了,全瞪着眼呆在那里,可呼延吉还嫌不够,把刚才高阿克说的话,还了回去。
“总不能让你高家绝后,日后,你们的女人叫他人为夫,你们的孩子认他人为父,让这些男人花着你们挣来的钱财,替你们好好活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不,大王,不能这样,那些女人不该独活。”高阿克惊惶道,一想到自己的一切将被他人窃取,这比叫他死更难受。
呼延吉不作理会,继续问道:“你刚才的歪理一套又一套,怎么这会儿到你高家人身上就不行?太后她老人家特为你们求情,我思前想后觉得这样甚好,既不灭你全族,又解了我心头之恨。”
高阿克还待要说,呼延吉却站起身,走之前留下一句话:“放心,你们的女人、孩子还有家产,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人继承和照顾。”
呼延吉这一招不可谓之不狠,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这些人死都死得不甘心。
待呼延吉走后,牢房里陡然响起怪谲的笑声,高阿克木怔地看过去,发笑之人正是他的长子高逊。
听他神神叨叨嘟囔着,报应!都是报应!接着又是一阵荒诞不成调的笑音。
……
高家众人单独关于一区,而在他们间壁,关着他们的难兄难弟,同为上姓的朵氏一族。
不过朵家可没高家这番待遇,好歹作为君王的呼延吉还到牢里赏了高家众人一面,朵家那边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朵氏全族不论男女老幼俱下了牢狱,他们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亦没有半点狡辩的机会,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看何时罢了。
牢狱里阴暗潮湿的环境不是这些惯享富贵的男女可以受的。
其中一个牢房传出断续的咳嗽,听那喉音已是哑破,却又极力忍耐地想把冲口而出的咳嗽咽回。
“夫人用水压一压罢。”
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缓缓抚拍着一年长妇人的后背,再看这年长妇人,身形清瘦,发丝掺白,就着一旁奴妇递来的碗喝了一口凉水。
这咳嗽的年长妇人正是朵氏之母。
而她身边的年长奴妇是她的贴身侍女,朵家获罪,府中的奴才皆被发卖,朵母因身体孱弱,她的贴身老奴不忍离去,甘愿一道下牢狱,侍奉左右。
朵母咽下一口凉水,喉咙的哑痛稍稍好了些,如今的她不过吊着一口气,她体内的毒比之女儿更甚,为着这毒又牵带出旁杂病症。
可就是这么一副残躯,却生生捱到了如今,比那个毒害她之人更加长命,这就是她活着的意义。
“还好,还好……”朵母虚着声气说道。
“还好什么?”奴妇问道。
“我的梵儿不用待在这里。”朵母眼里涌出一点开心,哪怕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却也庆幸女儿逃脱那座血红的府邸,不用再像提线木偶一般。
“是呢,朵姑一定会好好的。”奴妇宽慰道。
朵母轻轻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奴妇一面抚拍,一面说道:“婢子叫狱吏换些热水来。”
说罢,拿着瓷碗走到牢房门前,唤了一声:“牢头大人,劳你换些热水来。”
那声“牢头大人”才一出口,值守的狱吏就忙不迭地小跑来,态度亲和道:“来,来,我给你们倒上。”
奴妇道谢,牢头客气连连。
这方倒过热水,又拎着壶去了斜对面的一间牢房,立住,小心地问道:“朵郎君可要热水?”
朵阿赤倦倚着墙角,除了头发有些凌乱,其他都还好。
“不必了。”
牢头笑着点了点头,拎壶走了。
一个声音从旁边的牢笼响起:“老夫没能事成,认了,不悔。”
朵阿赤惨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看向隔壁牢笼,声音无波无澜:“父亲可曾为我们这些儿孙想过?可有为伴您身侧的夫人们想过?”
到了这个时候,朵尔罕的腰背反倒直挺了,彻底撕下谦恭的表皮,露出自大自负的内里,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这才是真实的他。
“想要成大事,怎能牵绊太多,我为的是整个朵氏一族。”朵尔罕说道。
朵阿赤停了一会儿,一腔的话在这一刻终于压持不住,说了出来:“您不是为了朵氏一族,您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满足您膨胀的野心,不惜罔顾全族人的性命。”
“住口!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可惜啊——妲儿生为女儿,若她是个男儿,必能成为为父的左膀右臂。”朵尔罕恨恨道。
“父亲直到现在想的还是让儿女们怎样为您所用,当真是没有半分亲情,妲儿死后您连她的尸身都不曾看过一眼。”朵阿赤继续道,“您口口声声为了朵氏一族,实则您才是灭朵家的罪魁祸首,儿子倒想问一句,到了下面,父亲可有颜面见朵家先祖?”
朵尔罕的一张蜡脸像要皲裂开来。
这边说着话,那方牢头听了一耳朵,心里叹道,任先前如何风光鼎盛之家,落败也就一夜之间,都全族落了罪,这位老大人仍无悔心。
正想着,过道拐角来了一人,几名狱吏殷勤地随伺在他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