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朝臣们将况务汇报后,就是静默至极,左右两人之间恨不能听到彼此滚动喉咙的声音。
出列之前,各自把欲说的言词在脑中精修添减,他们万没料到一夜之间,这宝座之上的人变成了这位,疏懒的言行不得不急忙调整,信报不是说大王身殒了么?那这是什么?
转瞬之间,一个个心念百转千回,难道信报是假,故意报知死讯?为的是趁此时机试探忠奸?众人越想越是心惊,不禁开始审视这些时日的言行。
终于,上首有了动静:“本王听闻众位大人似是对小王子为储一事有异议,可有此事?”
这要是圣太后临朝,一个个忙不迭地往外跳,口若悬河地搬出礼法纲纪那套,这会儿却无一人敢言。
“无妨,众位心里怎么想的,只管道出。”呼延吉说道。
下首仍是安静一片。
“所以就是无人反对了?”呼延吉威坐上首,沉声道,“本王再问众卿,小王子封为储君可有异议?”
众人心里忐忑,大王这话音到底是让他们同意呢还是反对呢?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臣,反对立小王子为储君。”
众人抬眼看去,说话之人正是右大臣兀良哈,整个朝堂之上,除了大王,就属他的官阶最高。
呼延吉看了他一眼,并未显出怒容,抬手道:“右大臣直言说来。”
兀良哈并无私心,他反对小王子为储并非牵扯个人私怨,只因这位王子身上流有梁人血脉,他的立场不可能改变,哪怕君王要砍他的脑袋,他也是这么说。
当然,对于前段时间,高家借用他反对的势头寻一痞赖妄图掌权,他也很气愤。
哪怕那人有呼延氏之血,他也绝不会拥立不堪之人为王,相反,他还很支持梁妃斩杀此人。
“臣斗胆进言,小王子算不上真正的夷越人,不论他将来如何英勇出色,他身上始终流有梁人的血,这点没法改变。”兀良哈继续道,“臣知大王疼惜小王子,哪怕赐他一品王的称号皆可,却不能立为储君。”
按夷越的典章制度,这些本不该是问题,只要是大妃之子默认为下一任储君,若大妃有多位子息,那么便以长子为尊,只不过需等到王子成年后,才举行册立仪式,君王授册印。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梁妃并非大妃,而大王眼下又只此一子,再加上之前君王身殒的消息传出,这才将王储的争议提上台面。
呼延吉点了点头,一条胳膊搁在椅扶上,身姿微斜:“众位大人呢?也是这么想的?还有无同右大臣一样看法的?”
群臣见兀良哈出列谏言,也纷纷出列直抒己见,言来言去,同兀良哈说得差不多,症结就在小王子身上的梁人血脉,算不上真正的夷越人。
待到这些人言毕,先前支持小王子为储君的朝臣们本想出列,却见崔致远、阿史家还有罗家无动静,便按捺下,只是默默立着。
呼延吉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众位大人的意思本王听明白了,众位大人说得还是太婉转了,本王把各位刚才的话转译得再直白一点。”呼延吉停顿片刻,接下来说道,“你们的意思是,小王子是梁人,并非夷越人,可是这个意思?”
几名大臣忙向上躬身道:“非是如此啊,微臣们不是这个意思,小王子怎会是梁人。”
其他朝臣纷纷附和,就是再借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说小王子是梁人,他们只是说小王子身上流有一半梁人血脉。
呼延吉继而又道:“既然不是梁人,那我儿就是夷越人。”
“这……”
众臣暗道,大王这不是强词夺理么。
兀良哈正待再次上前,却被呼延吉止住:“右大臣的意思本王已知晓,既然众位刚才说了那么些话,可否叫本王也说一说?”
一语毕,众臣列进班位,恭整肃立,静闻君王之言。
“如今梁西宣州十三城已为我夷越之境,那么本王想问问众位大人,宣州十三城还有定州、邕南七镇,以及已划入我夷越的梁境之地,住在这里的人是梁人还是我夷越子民?”
众臣不能言。
“若各位大人认为这些地界上的子民仍为梁人,那我军将士拼死扩展疆土又是为何?岂不更叫梁人笑话?合着打下来的土地结果还是他梁人的。”
呼延吉从王位上站起,继续道:“我夷越疆土倍拓,会统管整片梁境,届时再无梁人、夷越人之分,皆为我国子民。”
此语一出,朝堂之上开始纷议,再无梁人、夷越人之分?王的意思是……他要攻下梁国全境?!
他们从不敢想,大梁作为上国,而夷越作为属国年年朝贡,后来夷越在两代君王的勤政下,才有了同他们一较高下的底气,近些年更有碾压的势头。
可纵使如此,他们也不敢往吞并大梁全境的方向去想,眼下却被君王直剌剌地道出来,如何不叫他们振奋。
呼延吉看向下首的兀良哈:“右大臣难道不想我夷越一统四海?”
兀良哈躬身道:“有大王如此英主,我夷越定能扫平六合,国朝定鼎。”
呼延吉满意地点了点头:“众卿再想,一统梁境后,梁国子民一时间没有归属,起了异心想要造反如之奈何?虽说可以靠武力镇压,却始终是个隐患,如同暗疮,不知什么时候就发作,本王以为,收拢的不仅仅是疆土,更需笼络人心。”
朝臣们听罢,纷纷点头称是。
“而我儿既是夷越人也是梁人,他坐在这个位置,梁人不仅不会悲愤,反而会生出依傍和倚仗之心,届时小王子既是夷越子民的王,也是梁人的王,试问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
众臣被说得晕晕乎乎,点头如捣蒜,其实能让他们折服的还是君王所说的一统大梁全域,为夷越拓展疆土,他们这些朝臣将是最大的得利者。
统辖地变大了,官阶自然也就大了。
不过一个朝会的工夫,众臣的态度从反对小王子为储君,变成小王子为储君的天选之人,无人比他更合适。
大殿上的崔致远、阿史勒以及罗疏等人感叹连连,画饼还得是他们的王。
不过这饼还真就只能大王画,同一句话,任何人说出来都没有信服度,唯有君王之言才叫人折服。
争论已久的问题就这么平息了。
散朝后,呼延吉一刻不歇,又召崔致远等人到议政殿私议政务,准备把考举一事提上议程,如何推行下去,如何监制,又该如何裁夺,这中间的关要需得理出头绪。
……
彼边,江念在秋月的梳理下整妆毕,然后抱着孩子乘辇去了祥云殿。
高太后见着孙儿,从江念手里接过,抱着不撒手,心里认定这孩子同自己有缘,在自己最无依的时候出现,这才叫自己撑了过来。
再加上从前高太后对小儿子冷落,就想在孙儿身上补还。
“我说什么来着,那些个人非说我儿身殒,我偏不信,结果你们看,这不好好地回来了?”高太后说着拍了拍怀里的孩子,转头对江念说道,“你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叫那起子人扰乱了心神。”
金掌事在一旁压着嘴角,太后说梁妃被扰乱心神,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偌大的王朝,两任君王皆从她肚子出来的,不论成王还是吉王,对她这个太后当真是孝顺,若真平白没了,最后连一点血脉没留下,叫她这白发人怎么受得了。
那会儿,她甚至担心太后挺不过去,最后还是梁妃殿下抱着小王子出现,太后才重新有了生气。
“太后说的是,那会儿当真是慌了,妾身也顾不得什么。”江念笑说道。
高太后点头道:“你这反应才是真,但你是小王子的生母,你若立不住,这孩子就更立不住了。”
“是。”江念应道。
说到这里,高太后看了一眼金掌事,金掌事会意,将孩子从太后怀里接过,然后带着秋月等一众宫人出了殿。
“江丫头,你坐到我跟前来。”
江念知道高太后这是有话同她说了,于是起身走到她的身侧坐下。
“太后可是有事吩咐?”
高太后想了想,说道:“先前高家那样确实招人恨,也没有道理容赦,大王如今还朝,必要对高家下重手。”
说罢,看向江念,见她微敛着眼皮,继续道,“高家到底是我的母族,我那兄弟不是个好东西,他这个人,我也不打算保,也知道保不住,只是不想因他牵连高氏全族,上上下下几百来口人,还有几个才落草的婴孩儿……”
高氏又是一声叹息,“我的话他不一定听,你替我劝劝?”
江念先是不语,高氏在她面前低姿态地说出这番话已是不易,她也感念她,起码呼延吉不在的那段时日,太后成为她和孩子的依傍。
虽说她恨极了趁机想要欺辱她母子的高阿克,可高太后这个情面,她不能不给。
依呼延吉的脾性,除了高太后,高阿克罪孽之大必要株连全族。
在这件事上,江念甚至觉着高家比朵家更可恨,朵尔罕一心想要得到权柄,手段狠辣,没留余地,而高家却想通过一个痞赖暗操王权,
这还不算,高阿克想要发泄,想要通过她受辱以此报复呼延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