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呼延吉无论去哪里都把江念带在身边,但这次不行。
“西境统帅原是朵尔罕的部下,如今换了新将,任期不过一年,我有些不放心,此次需亲往督战。”呼延吉挥手叫殿内的宫人退出。
待殿中只他二人时,呼延吉再次开口:“阿姐,为了我们的孩子,我需亲身去一趟,你可知我的用意?”
江念眸光一闪,低下头,他的意思她明白,他从前隐晦提过,叫她不必忧虑,他会让他们的孩子不受世人冷眼,成为这王庭的主人。
她是梁人,他和她的骨血相融,诞下的孩子不论在夷越或是大梁都是不受人待见的,即使这孩子有着尊贵的身份,世人面前不说,却抵不住背后轻辱。
而呼延吉说他已有计较,定不叫他们的后嗣受屈,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攻城略地,天下一统。
对江念来说,既担忧呼延吉,也忧虑江轲,江轲投了李恒,李恒想要夺回皇权,他们双方势必会对上。
呼延吉自然看出她的担忧,宽慰道:“你别担心,别担心……”
他说不出别的话,黄沙金甲,马革裹尸,这才是真正的战场厮杀,而那些人情味的话语说出来显得不真,他不能说,待我见到江轲,放他一马,化干戈为玉帛。
不说他了,就是江轲亦不会手下留情。
所以他只能把这虚空的话轻轻地说出来,叫她安心。
江念心里也明白,实是两难,转开话问道:“大王适才说有一事同妾身讲,是何事?”
“把你留在王庭终不放心,我会找个由头送你出京都,正巧太后昨夜跌了一跤,就说你给她老人家祈福去庙里小住数月。”说着又道,“放心,不会太久,待你生产前,我定会赶回来。”
若她有孕的消息流出,他不在她的身边,太后在得知她有身孕后,虽不至于害她,却也不会全力护她。
如此一来,她就身处漩涡中心,届时,王庭的高墙不仅起不到保护她的作用,反而将她圈住,成了暗箭们的活靶子。
所以他情愿把她有孕一事暂且隐瞒,待他归来,但……不知怎的,这次离庭亲征有些心神不宁,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就这么,江念被呼延吉送出王庭,对外称在庙里静修数月给圣太后祈福,是以,也无人在意。
……
彼边,大梁东境……
一威重深阔的府邸内,屋柱上架着烛台,残烛燃着微暗的光晕,再配上沉色的案几和地砖,显得这府邸内的空气都是沉甸甸的。
而在紫檀木的长案后伏着一人,那人穿着一袭宝蓝色云雷纹圆领广袖袍,领间簇着灰鼠毛,夜光从窗隙透了进来,点点洒在地上,点点洒在他身上,溶溶宝月光辉下,袍子上的银色云雷纹映动隐现。
案几上点了一盏高烛,很好地将男人的面目照清。
伏案人不上三十,有着一张英朗的面容,只是锦衣下的肩背显得略微削薄,可同这年轻面目相逆的是,男人的双鬓夹杂着银白发丝,恰似寒夜里的草上霜。
“主人,夜深了,进屋歇息罢。”一边的贴身小厮宝昌说道。
男人伸出手搓了搓指尖,拢了拢肩头的大氅:“倒一杯热茶来。”说罢继续看着手里的书册。
宝昌应下,重新挑燃暖炉,把凉下来的茶壶钩挂上,待煮沸后,提来砂壶,把杯烫了,又沏了一盏。
这厅堂寒凉,尤其是秋夜里,下了露水,更是叫人耐不住,说出来的话都带着白烟。
他主子从前那样养尊处优、意气风发的金贵人,如今鬓发愁白,形容消瘦,正想着,厅外的黑夜里响起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近到跟前。
一个轻甲卫进到厅堂中,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报太子,府外有人来访,那人自称姓江。”
李恒放下手里的书册,喃喃道:“姓江?男子还是女子?”
轻甲卫一怔,心道,只能是男子,怎会是女子呢,恭声道:“是一名年轻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他自称京都江家人。”
李恒腾地站起,急声道:“快把人请进来。”
护卫应诺去了。
李恒一双眼紧紧盯着厅门,黑魆魆的,幽暗处是院子里不可名状的花枝树影,脚步声再次远远响起,慢慢行来。
当江轲出现烛光下时,一个叩拜下去:“江家江轲,拜见太子殿下。”
自打江轲同呼延吉等人别过后,按说早该抵梁境,谁知他在途中染了一场病,不得不打断行程,待病愈后再次起程,再加上从徽城往大梁东境之路艰阻,并不好行,耽误了不少光景,直到现在才抵达。
李恒忙从案几后走出,趋身下阶,扶他起来:“快快起来。”
待江轲起身,李恒叫下人设案,摆上酒菜,同他款叙。
“今日且先将就,明日我再替你好好接风。”说着又吩咐下人清理一间屋室出来。
临近大梁东境江轲马不停蹄,一刻不愿停歇,人困马乏之下终叫他探寻到太子府邸。
江轲衣着轻薄,又沾了夜露,身上带着寒气,几杯热酒下肚,四肢百骸这才有了暖意。
李恒见到他,心情格外好,言语都轻快了,自打他们逃离京都后,这还是宝昌头一回在太子脸上瞧出欣喜的神态。
江轲见坐他对面的太子,不过三年,险些叫他认不出来,男子鬓角掺白的发丝,还有那双沉郁的眼,这还是从前的太子阿兄么?
那个时候,他成日跟在太子的屁股后面,太子明明是那样一个风姿清朗之人,怎么……好像所有人都变了。
阿姐变了,太子也变了。
“你阿姐她……”李恒终是问出了口,腔子里透出盼待,“你有没有寻到她?”
江轲见太子仿若随口一问,可搁于桌案上的手却微微蜷紧,等着他的回答。
“找到她了。”江轲说道。
李恒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有些发紧:“她有没有同你一道来,还是住在哪家客栈内?怎的不把她接来,叫她住外面。”
江家被抄家时,他幽囚于前太子府,那个时候,所有的消息传不出去,外界的消息亦递不进来,处于闭塞中。
待他得知江家被抄,江念被发往军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江轲原打算把他阿姐带在身边,在他心里,阿姐同太子殿下本就是一对,二人又有婚约,所以他才那样怨呼延吉,横插一脚,在他看来,就是他使手段强占了阿姐,让阿姐不得不曲从于他。
但眼下既成事实,他也无法,于是回道:“阿姐她没同我一道。”
李恒问得小心,想问得更细,却又不敢往下问去。
“她如今好不好?”
江轲想了想,直言道:“阿姐她在夷越。”
“夷越?”李恒惊疑道:“为何会在夷越?”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坏的情况,她已不在人世,再好一些的情状,坎坷之后她隐姓埋名,嫁于平凡百姓之家,可是……她怎么会在夷越?
提起夷越,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漂亮的异族男孩儿,琥珀色剔透的眼,淡淡的眼睫,优越的五官,夷越质子,呼延吉。
不及李恒多想,江轲接着说道:“阿姐现在是夷越王妃。”
李恒手里的酒盏“砰——”地掉到案上,里面的酒水泼洒出。如今夷越王是呼延吉,刚才江轲却说江念是夷越王妃?
他在旧部的协助下从京都一路出奔东境,不曾关注夷越之情状,更何况此等内帷之事。
是了,他记得当初同江念已有婚约的情况下,夷越质子呼延吉入宫请旨赐婚,把江念嫁予他,那个时候的呼延吉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当时所有人将此事传为笑谈,讥讽夷越小质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妄图同太子殿下抢娶江家女郎。
江轲看了看对面的太子,把呼延吉救他阿姐一节道了出来。
李恒点了点头,笑了一声:“想不到最后还是叫他如愿以偿了,也好,我还担心念儿遭罪,她那么娇贵的人儿……也好……”
说罢扶起酒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闷下。
江轲见太子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太子阿兄本该登极帝位,迎娶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夜之间天地倾覆,身份丢了,未婚妻子也嫁作他人。
“他待她好不好?”李恒问道。
江轲点头道:“倒是很好,阿吉待阿姐出自真心。”
李恒不知自己想问什么,亦不知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江轲不愿见太子颓丧,高声道:“太子阿兄,轲儿此次前来助你夺得本该属于你的尊位和荣耀。”
李恒看向对面的江轲,目若晨星破晓,身上是向上勃发的劲势和锐气。
“好!轲儿前来相助我,必将拿回失去的一切!”
两人喝至半酣,方才散了,此时已至三更天。
江轲疲累了一路,回到房里沐过身后倒头便睡。
凉月西沉,偌大的府邸静得只有秋虫乱鸣,而李恒屋室纱窗上的烛光,却亮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