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的宴厅之内，先前的喧嚣与狂放，因荀明的到来而沉淀了下去。
将领们依旧在喝酒吃肉，但动作收敛了许多，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站在厅中，身形单薄却仿佛全场焦点的锦衣卫千户。
荀明倚靠在堂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话语不多，却字字千钧，将一场酣畅淋漓的庆功宴，拉回到了冰冷而严酷的现实面前。
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角落里，前徐州都督祁振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从荀明那句“他的用处已经尽了”的话语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的人生，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只是等待屠刀落下。
甘宁喝得满脸通红，他将手中的纯银酒盏重重往案上一顿，发出“铛”的一声闷响，打破了这略显压抑的沉静。
“军师！俺老甘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安抚，什么治理！”他咧着大嘴，酒气混杂着杀气喷薄而出，“依俺看，麻烦得很！不如现在就将那祁振老儿的脑袋砍下来，挂到城门口去！天昊城的百姓一见，自然知道谁才是这里的新主人，保管服服帖帖！”
说着，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便凶狠地瞪向了祁振。
这一眼，吓得祁振魂飞魄散，刚刚才止住的颤抖，又如同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甘将军此言差矣。”
荀明转过身，平静地看向甘宁，语气淡然，却让这位杀神般的猛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杀一个祁振，容易。但要让徐州乃至整个江南道的百姓归心，却不能只靠杀戮。”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殿下以仁义之名立于南境三州，我等既为殿下之师，一举一动，便代表着殿下的颜面。昨夜城中大乱，不少溃兵趁火打劫，杀人放火，百姓深受其害。若我等只知杀戮，与那些溃兵暴徒何异？”
他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有时间消化他的话，才继续说道：“所以，眼下有两件大事，必须立刻去办。”
“其一，安抚百姓，整肃全城。”荀明看向一旁的万豪，“万将军，此事由你负责。立刻传我将令，书写安民告示，遍贴全城。同时，尽起城中守军，配合锦衣卫，于全城之内展开搜捕。凡遇趁乱作奸犯科之溃兵，无论兵民，无需审问，立斩不赦！所获之贼首，需在城门前当着全城百姓之面，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末将明白！”万豪起身，轰然应诺，神情肃然。
此令一出，既是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也是用雷霆手段，迅速稳定城中秩序。
在场的将领们再次感受到了这位锦衣卫千户的可怕之处，他不仅能谋划战争，更懂得如何治理人心。
安排完第一件事，荀明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了那个角落里的阶下囚身上。
“至于这第二件事……”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便与我们的祁振都督有关了。”
甘宁瓮声瓮气地问道：“荀千户，这老小子除了脑袋能拿来当球踢，还有何用？”
“当然有用。”荀明摇了摇头，缓缓道出一个让祁振刚刚坠入冰窖的心，又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方案，“祁振都督乃朝廷钦命的徐州总管，手握帅印，名正言顺。有他的帅印与手令在，徐州下辖的其余府县，我等只需传檄而定。如此，大军不必再费一兵一卒，便可安然尽得徐州全境。”
这话让厅中诸将恍然大悟，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
“千户高明！”
“哈哈哈，妙啊！让这老小子亲自下令，让他自己的人开城投降，这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祁振的心，在这一刻猛地起落。
他听明白了，自己还有用，有大用！只要自己乖乖配合，写下降书，传达命令，那么……自己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
然而，他这份窃喜还未在心中捂热，荀明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将他那脆弱的希望，连同他的灵魂，一起砸进了无间地狱。
“所以，甘将军。”荀明看向甘宁，眼神平静得可怕，“我们不仅现在不能杀他，还要让他……好好地活着。”
“为何？”甘宁眉头紧锁，代表了所有人的疑惑。
荀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诸位心知肚明，如今朝廷征南的三路大军，是何等境况。”
“中路，由陈渊率领的六万精锐，已于澜沧关下，全军覆没。”
“此事，我方已将消息死死封锁。也就是说，”荀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东路的王坤，和西路的闫真，对此一无所知！他们麾下，尚有十四万大军！”
“郭帅定下此计，便是要让在澜沧关腾出手的李嗣业将军与鞠义将军，星夜兼程，配合甘宁将军的水师，直插江南腹心，奇袭天昊城！”
“为何要奇袭此地？”荀明加重了语气，“因为徐州，是我北玄朝廷三路伐南大军的后勤大本营！粮草、军械、兵员补充，皆系于此地！拿下徐州，便等于彻底斩断了王坤与闫真大军的退路！”
一席话，说得众将热血沸腾，一个前所未有之宏伟的作战计划，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
而祁振，却听得遍体生寒。
他终于意识到，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座小小的天昊城！
“所以……”荀明的话锋，再次转回到了他的身上，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祁振都督，必须活着。而且，要以徐州都督的身份，安然无恙地‘坐镇’于此，为我们伪造出徐州依旧安稳的假象。”
“只要他还在，前线的王坤和闫真，便不会察觉后院起火。他们会以为后路无忧，会继续放心大胆地盘踞在前线，朝着我们为他们准备好的口袋里钻……”
“直到最后，成为我等……瓮中之鳖！”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紧接着，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猛烈的喝彩与惊叹！
“妙啊！”
“釜底抽薪！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啊！”
“哈哈哈，一举吃掉朝廷十五万大军！此战之后，看北玄还有何兵力与我南境抗衡！”
“郭帅真是算无遗策，决胜千里之外！”
将领们兴奋地议论着，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十五万大军在绝望中覆灭的场景。
而在这片狂热的中心，那个被当做计策最关键一环的男人，却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祁振呆呆地跪坐在那里，停止了颤抖，停止了哭嚎，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他终于……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对方不是要他死。
也不是要他活。
而是要他，成为一个“活着的死人”。
他的性命，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是成了吊住前线十五万袍泽性命的致命诱饵。
他活着的每一天，他每一次“签发”的文书，他每一次“露面”，都是在亲自将那十五万北玄将士，推向覆灭的深渊。他将以一种屈辱的方式活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葬送北玄王朝江南基业的头号罪人。
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遗臭万年，却无能为力的折磨，比甘宁那一刀砍下他的头颅，要残忍、要恐怖千倍、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