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这两声反问,叫元春惊得杏眼圆睁!
她已是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贾琏淡淡垂眼,“依着大姐姐方才的话,可见大姐姐是自信已经得了皇宠。可是大姐姐回头想想,若论皇宠,大姐姐以贵妃的位分,又如何与皇后、皇太后相比呢?”
“她们二位才是后宫之首,若说省亲,也应当以她们二位带头才是。可是她们二位都未省亲,大姐姐难道是觉得她们在皇上和太上皇的心中,地位竟不重么?”
元春紧张得无法呼吸,伸手揪住自己领口,“……或许是她们母家不便接驾。”
“你怎忘了,当日太上皇、皇太后两位老圣人下旨时,说的是「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也就是说,总得要嫔妃母家有格外的行宫才行。皇太后、皇后的母家兴许便是因为未有合适的行宫,那两位才不曾省亲。”
贾琏点头,“大姐姐说得对。后宫省亲,自然是更衣、起坐等处都要与家人完全区隔开,而且并不只是在内宅之中单辟一个院子就行,而是要格外修建省亲别墅。”
“皇太后、皇后两位,她们的母家当真就修不起行宫么?况且若她们二位当真想省亲,皇上又怎会不以内帑赐下,令她们两位完成心愿,也圆满了皇家的体面?”
元春越发知道不对劲了。
她深深吸气,“如此说来,你觉得太上皇和皇上此举,兴许是一个套儿?”
贾琏点头:“我猜如此。”
元春身子约略踉跄,赶忙一把抓住桌沿儿,勉强支撑住,“可他们图的什么?”
贾琏凝视着元春的眼睛,“探家底儿!”
“只有家里有钱的,才能办这样的事。若是能将省亲别墅修得如金银铺地、琉璃填海的,那便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皇上捉着线索,叫人追查,总能查出差错来!”
“所以但凡主动踊跃请旨省亲的,都等于是主动向皇上授人以柄!”
元春整个人都轻轻哆嗦起来,“……我方才也说,咱们家那园子铺张奢华得太过了。连我都看不过去。现在才知,这果然是大错!”
“宫中太监、女官们回去,必定要向太上皇、皇上禀告。这个园子,便会成为咱们家的罪证!”
贾琏叹口气,“谁说不是呢?”
元春已是泪盈于睫,“琏兄弟!你心下既如此明白,你又为何不拦着他们?”
贾琏黯然一笑,“大姐姐以为我没拦过?我便与大姐姐说句实话,这实话是连老太太、老爷他们我都没说过的,只说给大姐姐一人听:我已是釜底抽薪,设法将他们修这园子所指望的「外财」给挪走了,而且是两次!”
“我也本想着,只要没了钱,他们自然便也改了这心意,不再修园子了吧。可是他们终究还是不听我的啊!”
“话又说回来,大姐姐你又如何不知道咱们家中的情形?我虽然是长房嫡长孙,可是老太太如今一门心思都在你们二房。二叔一门心思叫你归家省亲,以为你们那一房的荣耀;老太太就更乐见其成。”
贾琏故意委屈地扁扁嘴:“我一个不受宠的孙子,哪里拦得住老太太?二叔就更不肯听我一句话了。我也只能念着与大姐姐的情分,除了专心监造工程之外,哪里还有旁的半点说话的余地呢?”
元春听着,泪珠更是扑簌簌而下,“他们当真是……太委屈你了。”
贾琏叹口气,“哎,我反正在咱们自家里,委屈就委屈些。都是大姐姐在宫里,就算得了委屈,却也无处倾诉,无人分担,那才是真真儿叫人心疼呢。”
元春心底感喟不已,忍不住伸手一把捉住贾琏的手臂。
“……这个家,我怕是来日只能依靠你一人而已。其余诸人,无论是我父亲,还是宝玉,全都指望不上。”
贾琏这才缓缓一笑,“只要大姐姐肯信我,不似老太太、二叔他们那般拿我的话不当回事,那我就一定能让大姐姐依靠!”
元春欣慰点头,不免又是一番落泪。
“我现在方寸已是大乱,心下十分后悔竟没能拦阻他们,只因自己想家,这便贸贸然省亲而归。如今这满园的奢华,无法遮掩,也无法收拾。待会子就要回宫,明早便要面圣谢恩……我当真不敢想皇上又会如何。琏兄弟,你好歹教教我,否则我当真不知该如何了。”
贾琏垂下眼帘,“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需要大姐姐配合。”
元春眼睛一亮,“你说!”
贾琏淡淡抬眸,“只消说,咱们家是「举债」,倾尽全家之力,以谢皇恩,那这笔钱就有了来处。「举债」听起来是不好听,会伤了咱们家的体面,但是咱们这样做小伏低,反倒能让皇上放心,至少暂且可以打消皇上的疑虑。”
贾琏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元春接过一看,原来是典当抵押的文书。那文书里是将贾府名下的八、九个田庄全部抵押出去!
“一个田庄,一年约略能收一万银子;连同田庄本身的地亩、房屋、农具、牲口等,可以典出少则几十万,多则百万的银子来。这个数目可以大抵拉平园子里明面儿上的花销。”
“只是这文书我找老太太和二叔去签,没用。他们甚至反倒会怀疑我的用心。于是只有大姐姐下旨,他们才能听从。”
元春又是一颤,“可是,这是抵押给谁?”
这时,门外已经有太监来报:“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宫中人来回都必须要踩中吉时,这都是钦天监事先算准了的,更要各处配合封路、护送等,于是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
贾琏趁机催促,“大姐姐,再不决断,咱们家怕就会成了皇上的眼中之钉了。”
元春深深吸气,已经来不及多想,立即将那文书交给抱琴,“去寻老爷,叫他立时将这契书签了。”
抱琴看了贾琏一眼,也是来不及解释,转身就跑。
元春又是后怕,又是心下不妥帖,只能定定看住贾琏,“琏兄弟……此事,你不会瞒我?”
贾琏点头:“我会为大姐姐守着这个家。只有这个家不倒,大姐姐在宫中,才有依靠。”
片刻抱琴跑回来,将贾政亲自签了的文书交给贾琏。
元春含泪上舆,贾琏则含笑将田庄文书揣进怀中。
不好意思,这典当铺子的东家,自然还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