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那巨蛇身形看着笨重,却运转如飞,一个侧头便闪过了应剑岫的剑光。
蛇信一扭,带着无比的腥臭卷向了应剑岫,它非但不畏惧,反而想吃了应剑岫。
区区人类,也想和它相斗。
不知死活。
应剑岫足尖一点,流光一闪,避开了巨蛇的蛇信。
“乾坤倒悬,墨锁玄黄!”
应剑岫落下的时候,看见她那白胡子的二师伯白须都被狂风吹散,他咬破舌尖,喷出精血,剑出如龙,向巨虫型祸斗狠狠砍去。
她也看见自己的师尊袖中飞出无数篆文,在遮天蔽日的天空结成玄色落网,直接就把海底深处的一只巨虫型祸斗抓了出来。
巨虫型祸斗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由数百颗人类头颅熔铸而成的利齿,喷出的毒雾瞬间就腐蚀了离它最近的弟子的护体罡气。
她看见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死去,看见宗主白玉冠突然迸裂,三千银丝在狂风中怒张,脚踏罡斗步,五色灵光冲天而起。
应剑岫只在空中停留片刻,观察了一会儿,便提剑再次扑向了巨蛇的七寸之处。
应剑岫从未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练剑,为什么不听师长的话,锻炼她那颗天生剑心,以至于到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自己面前倒下。
无能为力。
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事,就是你本可以做到,却没有做到。
无能为力到想一遍遍杀死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
雪亮的剑光穿破云层,速度极快,倏忽之间砍断了巨蛇的半个蛇颈,应剑岫右手提剑,左手手指轮转,凭空抓出一段绿色的光线,摁倒巨蛇的伤口处,然后迅速远离,只听轰隆一声灵力爆炸之声,巨蛇从上至下节节炸裂开来,腥臭的血瀑布一样从天而落。
她杀了一只三阶祸斗。
这是奇迹,换到其他时候,合该全门共庆,可现在没人注意到这个奇迹。
所有人都在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
今天能活下去,就是奇迹。
师兄的剑断了,握着半截残剑冲向祸斗,青衫被血染成玄黑。
师姐惨叫着倒在地上,右腿已经被蚀出森森白骨,彻底昏迷之前还挣扎着给了祸斗一剑。
师伯剑锋横扫,青芒所过之处银线寸断,他反手掷出腰间酒葫芦,烈酒泼洒间掐诀引燃,火龙瞬间吞噬数十只祸斗,焦臭味中,那些扭曲人面的祸斗在海水也无法熄灭的火焰中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这不是癫火,而是纯正的灭妖真火。
今日,禁海之上,祸斗潮中,墨宗所属,无一退却,无一癫火。
墨宗拼死抵抗,死伤无数,可还是抵不住祸潮汹涌,终究是被冲破了防线,把祸潮放进了杜鹃湾。
杜鹃湾仙门寮,乌兰巴横死寮中。
比祸潮先到的是海潮,冰冷潮水中,魏智机露出原形。
郑当午晃着腿,坐在窗台上看着世界塌陷,整个杜鹃湾漫起红潮。
“那个笨蛋大概又要做傻事了吧,小红,你猜,她还有多久就会死?”
金红小龙从她的衣领里钻了出来,讨好地舔舐着她的手背。
“半天?”
郑当午无所谓地猜测,“还是半个小时。”
“她这种把眼神和精力放在其他人身上的样子,真是让人想吐。”
“你说,她走之前,为什么不再回头看我一眼?”
她自说自话,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作答。
“我要是乱走,她会生气么?”
“生气的话,会来抱抱我么?”
“就像以前那样?”
“她其实早就知道,我已经死了,对吧?”
郑当午伸出手,眯起眼睛,试图用这只不大的手,拢住整个天空。
她们的天空,从那场车祸就开始撕裂,如同瓷器上的冰裂纹,釉骨森森。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再多的宽慰和舔舐伤口都于事无补。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这两件事不是应该有的样子
但如何让它不要是这个样子却是千难万难,想一想都让人沉重或者绝望。
“人一辈子,究竟能不能追逐到最想要的东西呢?”
至于自己想要什么,郑当午想过很久,最开始的时候,她想要她和郑禾都能好好的,两个人一起把家撑起来,好歹有个家的形状。
后来,她只想要郑禾好好的,她实在太讨厌看见郑禾身上的伤口,看见她的汗水和隐忍。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犯贱,特别希望郑禾能和她吵一架,或者打一架,什么都行,只要郑禾脸上不再是那种虚伪的,虚弱的,一看就很假,假装成熟,假装大人的表情就行。
可不论她怎么做,郑禾都不会生气。
她甚至没有在她面前叹过气,只是沉沉地呼吸,垂下眼眸,为她收拾残局。
她总是不生气。
不生气,就让郑当午恼火。
她总觉得郑禾在装。
她总觉得郑禾心中其实也是有怨言的,对她,对这个世界,对命运。
她希望郑禾能把这些怨气发泄出来,最好发泄在她身上。
然后她就会用她最成熟、最稳重的神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让郑禾躲进她的怀里,安慰她,鼓励她。
呼吸吞吐呼吸,温度传染温度。
她们就是这个世上最亲密的,血脉相连,连骨同肉。
她也可以接纳郑禾所有不好的情绪,成为她在这个世界的安危。
可郑禾总是那么强硬,和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讨厌。
到最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世上唯一能让郑禾崩溃的,不是别的东西,别的人,而是她自己。
只有郑当午才能最深,最重地伤害郑禾。
反过来,也是,只有郑禾,才能给予郑当午最深重的伤害。
血脉相连,亦是刀刃相向。
只不过,在郑当午还没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她就已经无师自通,在郑禾身上插了一刀又一刀。
但郑当午并不后悔,甚至有些战栗的痛快。
尖叫与哭泣都是尘间混乱的喧嚣,它们离郑当午很远,她的眼里,从来只有郑禾的一颦一笑。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