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车上的钱横、王申并不知那奶娘坐于车尾。一路上风冷雪寒,便缩在那暖车上躲了冷,只顾着饮酒吃肉,交替了赶车疯狂走路。
时近午时,风起,天暗如夜,雪又来。呈逐渐呈鹅毛之势,染了那王申一个须发皆白。马蹄蹚开了满路大雪,然朔风正盛,且是难行。
那朔风裹了雪花如同那箭雨风刀,奶娘只是被那驿卒拖上车尾,手中却紧紧攀了囚车的木笼。
雪花如冰凌,细细碎碎,盛了风势,锋利如刀,将那奶娘手上割出一道道裂口,血出,不消片刻,便冻成一块。
见奶娘,却低了头死死的抓住那栏杆不曾放手。
宋粲见罢虽是个不忍,除去用背死死的顶那风毡,与她挡些个风雪,也只能抱了那宋若眼睁睁看了她苦挨。
好在还有那驿站妇人送与他的炭炉,些许温暖让那怀中的宋若不至受冻。
却也是饥渴难耐,婴孩无智,只知饥寒,便是啼哭不止,饶是让那宋粲、奶娘两人心焦不已。
然,前面暖车不停,也只能一路轻拍慢哄了那宋若,别无他法。
然见那奶娘双手已经冻僵,倒是有些抓不住那囚车的牢笼,只是细细的布条吊了腕子。
那宋粲无奈,且只能转身,用那颈上的木枷顶那风毡挡在那奶娘身前,让她也好躲些风雪刺骨之苦。
但那寒风绕是一个刺骨,让那宋粲战战而栗不可自抑。
那赶车王申却未经过如此大风雪,脸上饶是有些紧张。
虽大力鞭打那马匹,大声呵斥,却还走的一个缓慢,便回头问那钱横道:
“这雪下的甚大,前面驿站还有多远?”
钱横倒是积年的走着西北之路,听到那王申之言,却也漫不经心,自家坐在暖车内用碳炉汤了酒自斟自饮,道:
“无妨,前面二十里便有驿站……”
王申听了这话,便是一个惊叫:
“二十里!”
钱横倒是个轻松,望了王申,咂了口酒,道:
“你且打那马作甚?有空打它,却不如去看那后车的畜生死了没有,我等也好做个计较也。”
那王申听了,说了声“也是”便拉了那马匹,将车停在官道上,道了句:
“哥哥稍坐!”
便抄了腰刀挑帘下来暖车。
那钱横却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裹了身上的皮裘,端了那烫酒滋滋的抿了一口。
眼前却是憧憬自家豪迈,将那银钱票引扔在桌上,让他那内子心花怒放,爷前,爷后的伺候,也好不快活也。
心道:此番差事下来,也有赏钱十贯之数,加上那都知无双许下的暗赏银饼十两,这例外下来倒有二十多贯之数。横财也!倒不用回去看那婆娘的脸色。
心下想了美事,那脸上便欣欣然不可自抑,只道那银钱已经到那自家的腰包,拱其在内子钱耀武扬威半年有余。
却在钱横做那黄粱美梦之时,却听得外面叫嚷。
听来却是那宋粲叫嚷之声,顿觉一个索然无味。
心道:此人绕是命大!如此寒天却也冻不死他?却真的让他走完这趟苦差麽?
心中怨怼,却也怕担了这人命的官司。
若是这宋粲自家冻饿而死,他便脱了这层关系,即便是道阎君殿下也非枉杀人命,也不至于下那油锅煎熬了魂魄。
听那宋粲咒骂呼豪却也是真真的可恼。
所幸,叫了一声:
“聒噪也!”
便墩了就被,且要下车去看。刚揭开那暖帘,却见那王申拖着一人撞了进来。
这一下的莽撞,唬的钱横饶是一愣,见那王申拖拖拽拽的将一人塞进了暖车,口中埋怨了道:
“你这恶厮,又哪里做恶!”
却见那王申将那人压在身下,那人且不言语,饶是一个奋力挣搓。
仔细看了却有些眼熟。心下倒是不敢肯定了,掐了那人的脸看来。这一看便不打紧,心道:这不是那今早车后见那乞丐麽?且是一个撒手,在自家身上擦了,望那王申恶声骂道:
“你这矬鬼!且弄他上车作甚?快些弄了出去也!”
王申听他马来,却淫笑了道:
“哥哥不知,此乃妙物,做得好消遣!”
钱横却是用脚撑了,不让这两人进的暖车,恶声道:
“哪里来的好消遣!你倒不嫌他阿杂,速将他弄了出去!”
王申却不言语,嘻嘻哈哈的压着那奶娘,伸手将那水壶取来,将水浇在那奶娘脸上,便不顾那奶娘啃咬用手擦净脸面。
钱横再看,饶是个瞠目。
耶?倒是一副好姿色!
心下道:且不说这女子憔悴,倒是比自家那整日浓妆艳抹的婆娘娇艳了许多也。便是一个起身,邦纳王申按住了那人,口中兴兴了问:
“从哪里寻得如此娇娘?”
这荒郊野地的,这王申哪里找的女子来?
这女子且不是他人,便是那宋若的奶娘。
原是那奶娘听得宋若在那宋粲怀里哭闹,想是已经饿极,便心如刀割。却在此时,见车辆停下便也顾不得许多。将那宋若拉了过来,扯了怀便去喂那宋若奶吃,殊不知此时恰逢王申下车。
那王申看到奶娘正在喂奶,先是一惊,然,见得那奶娘胸前的白肉便是挪不的眼去。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色迷狂徒心”,且是一把抢过宋若扔在雪地,将那奶娘拖将过来。
可怜那宋粲,虽是医门大德之后,又是四品的将军,此时,也剩下以头触木,看着宋若与雪地嚎啕。除去大声咒骂哭喊也无他法可施。
暖车中,那钱横见那王申和奶娘厮打成一团,却也不得成事。遂,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拿了那肉干果蔬送到那奶娘面前,道:
“你若是从了,此物便可拿去。”
见那奶娘犹豫,。那钱横再下一城,又拿了些个油饼,道:
“全是你的!”
看那肉干果蔬,香喷喷热乎乎的油饼且在眼前晃了,那奶娘便停下挣扎。
见事成!那王申高兴叫了一声:
“哥哥好计较!”
说罢,便开始扯衣拔裤,忙的一个不亦乐乎。
可怜那奶娘,心中挂记着那尚在襁褓中的宋若,却又怕那宋粲冻饿而死,只得将心一横舍了自家的身子去。便一把抓住那钱横手中肉干果蔬,抢了油饼,便掩了面嚎啕大哭。却不能言语,只能发出呕哑之声。
那囚车中的宋粲听了那暖车中的动静,且是心胆俱裂。又看了雪地中挣扎嚎哭的宋若,狠狠道:
“你这个小人!畜生也,害人如此不堪也!倒是死了干净!”说罢,却又闭眼,咬了牙吭哧两声,晃了身上的枷锁大声叫:
“原是我无能也!”
叫罢,抬手便往自己脸上打来,倒是忘记了枷锁,且又是一个不能。
也只能大声嚎叫,虽声嘶力竭,而却不可疏解心中愤恨。
只因那奶娘受辱皆为这宋若,而自家不能伸手相助。
然一声嘶喊过后,却又心道:如无我,怎堪他们受如此羞辱而苟活也!为人父者,不得保全子女安身立命且只能在此哭嚎。此为大辱!
却在此时,见那王申子车上下来系那腰带,口中喊道:
“爽快也!”
说罢,便把那奶娘从车中拽出扔在雪地。
那奶娘声出呕哑,却死死的拽住那王申不肯撒了手去。
见那厮却是一个哈哈大笑,道:
“伺候的爷舒坦,少不得你的!”
说罢,便从车上扔下干粮,用脚踩在了雪中。
那奶娘却不顾他,便在雪地中扒寻了那些个肉干、面饼仔细的用手拍打干净。
那宋粲在囚车中看到此状,瞠目出血,口中大喊:
“且不要捡它!”
此乃“嗟来之食”!贫者不食,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饶是一个屈辱至极。
小时候经常听那小伙伴被父母罚不准吃饭,殊不知此行为断不可取也。
所幸着,我那严慈尚未用此法对我。
如果犯错,便是从书架上抽得一本书,令我跪在墙角搓衣板上,或抄或背,该吃饭也是唤我,只有我赌气不吃,倒没有他们不给之说。
后问家严此事,家严却道,民以食为天,饭前训子亦不可取,何况这罚了不让吃饭?
只因此法便一种精神上和肉体上双重羞辱,断不可为之,此法祭出便永无宁日也。
子女犯错,可打,可罚,断不可以本能需求使之屈服,此乃辱也。孩子犯错的错再大也不能羞辱了他来。
因这生养便是做父母的本分,若是失了本分,那便是做父母的大恶了。
闲话少说,书回正传。
那奶娘却不顾那宋粲话语,只是跪在雪地中将那肉干面饼捡了揣在怀里,一步三倒的跑来那囚车之前,隔着木笼递于宋粲。又去拿雪地里抱起哭嚎的宋若,躲在车下。顿时,咂咂嘬奶之声频频。倒是一切重回了静谧。
那王申的哈哈大笑之声,却在此时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且听他口中道:
“看你这将军能撑到几时也?”
话音未落,却见那钱横撩了暖帘道:
“在这穷喊?却是不冷?上来喝酒也!”
王申倒是听话,口中嬉笑道:
“绕是有趣的紧,且看你这傲骨几两。”
说罢,且望了那宋粲,一口痰啐出,便翻身上得暖车与那钱横嘻嘻哈哈的说了趣事,对饮去者。
那宋粲见那囚车中的肉干,面饼,心中一阵凄然。瞬间,且变成了恼怒!
便一手将那面饼打落在雪地,瞠目出血,口中道:
“我宋粲再是落魄,却也不敢做得此等之事!”
那奶娘却又趴在雪地中将那面饼捡起,仔细的吹拍干净了,重新递于那宋粲面前。
那宋粲却是看也不看,任由奶娘怀中的宋若哭泣。
那宋粲知晓,这油饼肉干,是奶娘用身子换来,却又如何下口去。
却不如守了气节,饿死在这囚车之中,也好过如此的屈辱。死于此地,也不算有辱宋家的家风。
然,却看那奶娘跪在雪地中,怀中抱了宋若,手中托了那面饼,以头触碰那车轮砰砰有声。
那宋粲不忍,哭腔道:
“你却又何苦来哉?!”
那奶娘闻声,抬起头来,却见那头上已被磕出淤青,眼中含泪,只是张嘴却不得言语。
抱了那宋若起身,将那油饼肉干塞进那木笼。手指伸向那宋粲身前,在那沾满雪花的木板上写了一个“火”字。
写罢,便又用手指指了宋粲,又指了指怀里的宋若。
那宋粲不解,看那“火”字。自家嘴里又念了一遍。
却猛然间醒悟。那奶娘识不得几个字,想是不会写“活”字,便写了“火”与他。
此意为活着,你活着便有宋若的命来。如若自己不吃,那奶娘便是死了亦是平白的被人占去了清白,换来的却是自己所谓的气节。
想至此,那宋粲目湿,且不见眼前之物。便望了那奶娘期盼的眼神,抓了那油饼,吭吭哧哧的活了眼泪,埋头啃咬起来。那撕咬的,仿佛不是油饼,而是自家身上的血肉。
却在此时,那王申却探出头来,看那宋粲哈哈大笑,道:
“好娘子!挨本爷的这刀,却是值了……”
说罢,又看那宋粲,藐视了道:
“你也是个将军,这妇人血肉换来的吃食,却吃的个香甜去!”
宋粲听罢,猛然惊醒,却见奶娘与那宋若喂奶,隐隐见,她胸口却一道道皮开肉绽的刀口伤,呲牙咧嘴的还在淌血的!
顿觉那油饼化作了一把把的钢刀,剌了口舌,破了喉咙,却堵在胸口,且是如此的难以下咽!
回眼,宋若却在奶娘怀里吃的砸砸有声,再看那奶娘,已是以泪洗面,抬头看那宋粲摇头,却也是满眼的倔强,抓起囚车中的肉干,狠狠的咬上一口,恨恨的嚼了去。
那宋粲便也学了那奶娘,生生的将那堵在喉咙的面饼直直的咽下。
却又听得那王申道:
“倒是看她这一身的好肉,能经的洒家几次的刀割!”
说罢,便愤愤的上车,将那暖帘狠狠的甩下。
一如几日,那王申但凡停车,便是将那奶娘拖了去行那割肉允血之事。
然那厮虽是作恶,倒也是个守信。
将那面饼肉干换来与那宋粲和怀中的宋若吃食。
天寒地冻,那奶娘身上刀口却是越来越多。终是一个体力不支,回来将那肉干、油饼放在那囚车之上,喂了宋若之后,借送宋若回车,与那宋粲手上捏了一把。便撒了手去,倒在雪地之中。任那宋粲如何呼唤,却再也无声。
那王申下车踢了一脚,见那奶娘不动,且望了那奶娘的尸身,惋惜了道:
“原想留你几日活命,竟然这般经不得……”
说罢,便一脚踢下那官道,沉沉的摔落于官道旁,水沟的雪堆之中。
那钱横却未下车,只在车中叫了声:
“走了!”
王申支应一声跑了上车。
一声吆喝,车马渐行。
听得车上钱横道:
“你倒不怕她变了恶鬼缠你?”
那王申便是嘻哈一声回了:
“缠我?便是恶鬼也得挨我几刀,留些个肉来!”
此话,且是让那钱横沉默了许久,遂骂道:
“不是个人操的!”
硬说是此生骂来,虽是个难听,倒也是几分人性在里面。一切倒是重回寂静,只听那车轮噜噜,风声呼呼。
那宋粲却是无声,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奶娘的尸首,渐行渐远。
哭,仿佛那眼泪已经流干。喊,却咽喉肿胀而不得发声。只是紧紧的抱了那宋若,眼睛狠狠的盯着那残雪中的奶娘。看,只是想记住这个地方,却是满眼残雪,待到明年开春,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无迹可寻她。
囚车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奶娘尸身。
忽而,一阵风吹来,扑了那宋粲的面。
此风不寒,倒是带来了些许的暖意。掠面而过,迷了那宋粲的眼睛。
再睁眼,见一缕碎布挂在那囚车牢笼之上。
见那缕碎布,清清白白,且是个干净的如簇新的一般。
随了那风,飘飘摇摇的,挣扎了不肯离去,彷佛是与他道别一般。
终经不住那风,被带了去,于空中扶摇而去。
此情此景,饶是让那心内惨惨宋粲,恢复了平静,抱着那宋若呆呆的望了。想哭却是个无泪,只能呆呆的望了那布条随风游荡,终不知去向何处……
却有道:
世上有忠贞,
危身不辞难。
只身临白刃,
痴心报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