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
徐真人喃喃默念了两遍这沉甸甸的两个字,心情越发感到沉重。
宝华船外,剑光还在推动着船身前行,窗外的景象正不断倒退着,他的脑子里却只剩下方才沈怀琢与自己交谈的话语。
沉默片刻,他传音问:“沈道友,你是想……查明此事?”
沈怀琢眼中那抹执着太过明显,让人想要忽视都难。
“是,我欲查清天谴的真相。”沈怀琢点头承认。
徐真人再次沉默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坐在沈怀琢对面,周身似有着剑气萦绕,像是进入顿悟状态的人身上。
叹了口气,接着问:“是因你这弟子?”
眼见沈怀琢再次点头,徐真人心中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样天赋出众的小辈,将来必将走到“登天”那步。沈道友是想要为徒弟扫清这登天路上的障碍。
没想到一向吊儿郎当的沈道友,竟有如此令人生敬的为师之心!
不经意间,他回想起上次沈道友在自己面前说过的那几句话——
“人若阻拦,我便杀人。”
“天若阻拦,我便劈天。”
“仙神若阻,斩杀仙神,又有何妨?”
那时,他还以为沈道友只是随口玩笑而已……
徐真人备受触动。
按照他自己一贯的做派,遇到这样危险又麻烦的事情,定会远远避开。毕竟就算不查,天又不会马上塌了。
再者说,就算天塌了,先砸的也是“个子高的”,他如今只是个小小的金丹境修士,怎么砸,也不可能先砸到他的头上。
可看到沈道友一改往日懒散的认真态度,又想到置身于白雾中自己好友的遭遇,以及仿若嘲讽一般的“天谴”二字,那份逃避的心思,便怎么也生不出来。
心头一声长叹,他做好决定,神色蓦地坚定起来,“既如此,沈道友,调查真相一事也算上我一个吧!”
对于徐真人的决定,沈怀琢并不感到意外。
他早就看出,徐真人并非心冷无情,独善其身之人。若他是那样的人,这些年就不会救下一个又一个孤儿,将他们带在身边当作自家子嗣一般教养。
“我准备先从北洲灵气凋零的源头查起。”沈怀琢将苍峘剑尊提醒的那句话转述了一遍。
“灵气凋零的源头?”
徐真人沉吟片刻,“我已离开北洲久已,不过北洲灵气凋零,并非一朝一夕发生的改变,我记得当年在我离开北洲之前,就已隐隐有了征兆,好像是从极北荒原开始?”
沈怀琢暗道,这事问徐真人倒还真是问对了。
这人毕竟出自北洲。
徐真人接着道:“我记得很早以前,极北荒原上冰泉宫的领地里就发生过灵矿枯竭的事。不过后来听说他们引了一条地底灵脉过去,领地内的灵气又得以重新恢复。”
“极北荒原。”沈怀琢默默念叨了一遍这四个字,想起之前白眉道人曾提到过,北洲大部分大宗门都已迁离故土,只留下受影响较小的极北荒原上那三家大宗门还在坚守。
徐真人所说的冰泉宫,就是那三大宗之一。
在整个北洲都在灵气凋零的时候,极北荒原受影响较小,本就说明了问题。
看来抵达北洲以后,可先从极北荒原入手。
正在沈怀琢思索之际,徐真人在旁提醒:“沈道友,调查天谴之事,暗中进行便好,不宜过早声张。”
担心沈怀琢不理解自己所言之意,徐真人接着说道:“早些年我游历四洲,见惯了那些大宗门里的龌龊,我们以为是维护大义的事,在有些人眼里没准就是可以利用的良机。”
“若是过早揭开天谴之事,修真界必将大乱无疑!”
徐真人说的语气激昂,沈怀琢用一种看傻子似的无奈眼神向他看去。
“知道了。”他当然不会过早将此事传开。
正如徐真人所说,传开此事,除了造成动乱,打破修真界现有的平静,再无任何益处。
白雾当中,那么一群曾经修炼到大乘境巅峰,半步飞升的修士,他们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要让如今这些连突破化神都费劲的修士来解决,只会更加麻烦。
见沈怀琢格外听劝,徐真人松了口气,指指受到剑光影响,仍在闭目凝神的几位小辈,“我的徒弟我来提醒,你也知晓我们宝莲宗就这么点人,他们想外传也没地方外传,大可放心。”
两人各自的徒弟,自不必说。
船中剩下还有两人,徐真人的目光落在司徒渺身上,并不怎么担心,“司徒小友是个知晓事理的,不会四处乱说。”
至于司徒渺旁边的金邈……
“算了,我看我们也无需特意提点他什么,他那性子多半也想不到什么远的!”
沈怀琢顺着徐真人的视线看去,只见倚靠窗前而坐的金邈,此时正将原本为遮掩头发而戴的帷帽半拉扯开来,歪斜着抵挡在窗口,那帽沿下投映出的阴影,多半都遮掩在他身旁的司徒渺身上,而他自己则坐得笔直,双眼紧闭着,面上满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也不知是该夸他关心同伴,还是该感慨他缺一根筋……
许是被两道视线注视的感觉太过明显,金邈下意识睁开眼。
窗外的景象还在快速倒退,包裹住船身的剑光也依然存在,但并未对船舱中造成什么影响,先前惊鸿一瞥时剑光带来的窒息感,也已经过时间的消磨完全不见。
金邈眨了下眼睛,看看四周,又内观了一下自己完好无损的识海,惊讶道:“我竟然一点伤都没受?”
听到他的声音,身旁三人也陆续睁开眼。
他们眼中,却没有金邈那份惊讶。早在剑光未伤船身,沈长老提醒他们闭眼的时候,他们已经猜到挥出剑光的是“自己人”,无需惧怕。
看着金邈夸张的表情,司徒渺无奈地为他解释:“出剑之人定是剑宗前辈,而非敌者,又怎会伤害我们?前辈只是想将我们送离那里而已。”
就如上一次,祖师爷将她送离那里一样。
有着先前诸多猜测,又亲身体验了一遍寻找到白雾笼罩之地,和被里面的人“送出来”的经历,哪怕是后加入的徐擒虎,都隐约猜出了一些,也就只剩下金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徐真人朝沈怀琢挤了下眼睛,眼神就像是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沈怀琢不想理会这十岁小儿般的幼稚之举,无视徐真人看过来的目光,视线落在刚睁眼的司徒渺和金邈身上。
金邈还是一脸迷糊,司徒渺则迟疑了一下,向沈怀琢问道:“沈前辈,先前那片白雾……可是上界在此地投映出的虚影?”
不然为何会在那里见到祖师爷,和剑宗剑法卓绝的先辈?
虽与真相天差地别,但那地方……何尝又不是渡劫失败后,困住他们的另一方“上界”。
沈怀琢没有回答是与不是,眼神意味深长,随即开口说道:
“待灵舟靠岸抵达北洲,我欲前往极北荒原,你们若有安排,可自行离去。”
“晚辈想先返回宗门旧址看看。”
司徒渺没有一直缠着沈前辈和郁道友同行的打算,不过她建议道:“沈前辈若是要去极北荒原,可从我们天衍宗旧址抄个近路,我们天衍宗驻地旧址,有一座阵法,可直接传送至就极北荒原附近。”
“倒是可行。”沈怀琢展开北洲地图,这图就是从天衍宗的人手里换来的,图上天衍宗旧址的位置标注得格外清晰,就在整座北洲大陆中部与东南海岸之间居中的地方,从那里前往极北荒原,可省下至少一半的路程。
是个可行的建议。
徐真人离开北洲太久,亏他还是天衍宗祖师爷的好友,连天衍宗驻地有这么一座阵法都不知晓。
沈怀琢顺势向司徒渺问道:“那你可知北洲灵气凋零之地?”
“灵气凋零之地……”
司徒渺迟疑了一下,有些尴尬的回答:“整个北洲算吗?”
要不是北洲灵气凋零,他们天衍宗也不至于万里迢迢迁移来东洲。
沈怀琢:“……”大意了。
轻咳一声,他问的更细致了些,“我是问灵气开始凋零的源头,亦或是说……北洲范围内哪里灵气凋零的最为严重?”
北洲灵气日渐稀薄,已有长达数百年之久,但加速凋零,是近些年才发生的事。不然天衍宗就不是近年才迁至东洲,而是早在上百年前,就开始想办法迁移了。
司徒渺思索了片刻,回答说:“好像是从西北灵原开始,那里原本灵气浓郁,灵田遍布,还有几处通往世俗小千界的入口。”
“但自我有记忆起,那一带已经萧条了许多,因灵气稀薄,原先坐拥大片灵田的修仙家族迁离了那里,剩下的多是一些低阶修士和凡人。”
“差不多是十几年前,灵气加速凋零的时候,那边的灵田大片枯竭,与世俗小千界之间的入口也因灵气凋零而被迫关闭。”
司徒渺说到这里,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徐前辈,沈前辈,我知道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们宗门有一位师姐,就是出自俗世凡尘,当年那位师姐推算出家人有难,回去探亲,却没想到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沈怀琢指尖轻点地图,让那展开的北洲地图往司徒渺眼前飘了飘。
“你来为我指一下,你所说的灵气凋零之处。”
“就是这里。”司徒渺指尖飞出一棵绿苗,那绿苗瞬间化作一根比手指还细的细藤,飞至图上,将所指出的范围围拢成一个圆圈,醒目无比。
沈怀琢的目光在那最北边,明显标注着极北荒原的范围,与司徒渺所圈的范围之间打了个转,最后又落回天衍宗驻地所在的位置,
“先按这条路打算。剩下的待靠岸再说。”
徐真人将头凑近过来,盯着那地图看,只觉哪哪都熟悉,又哪哪都陌生。
沈怀琢瞥了眼他的样子,心底默默收回之前的话。
他说错了,这人虽也出自北洲,却真没什么用处。
…
宝华船还在剑光的推动中前行。
速度较先前慢下了少许,以至于透过窗子,总算能看得清周遭景象的变化。
自云间穿过,又在水面上漂浮,最后渐渐扎入水中。
当船身撞进一片茂密的海草当中,速度总算彻底减慢下来,剑气割断海草,这些海草却顺着船身上激荡开的灵气,全都附着了上来。
船舱内众人散开神识,当看到原本华光闪烁的宝华船外面,穿上了一层绿油油,仿佛还带着几分腐烂气息的外壳,顿觉一阵恶寒从脚底升起。
“也差不多了,驱散剑气,调整阵盘重新上路吧?”徐真人看向沈怀琢提议。
先前倒也不是没有人想提议,只是外面那些剑气太盛,看着就不像是可以轻易撼动的样子。
而沈怀琢从始至终从未想过驱散。
徒弟还在感悟这道出自苍峘老儿的剑气,且让身下的船再多飞上一阵,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