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大伙怎么了？啥意思呀？快快快，别在大门口嚷嚷，到屋里来到屋里来谈！”
院门口的喧闹声像被捅破的马蜂窝，嗡嗡地裹着秋日的燥气往院里钻，连鸡圈里的老母鸡都被惊得扑棱着翅膀，在栅栏里乱蹦乱撞。许前进手里还攥着半根啃剩的煮玉米，玉米粒黏在指缝间，他来不及擦，三两步跨到院门口，“吱呀”一声拉开了斑驳的木门。
门外的人影“呼”地一下涌进来，为首的许老二脸膛涨得像熟透的柿子，粗布褂子的领口敞着，露出黝黑的脖颈，身后跟着七八个合作社的新社员——许老四手里还拎着沾着泥土的锄头，裤脚卷到膝盖；穿花褂子的王桂英胳膊上挎着竹篮，篮子里的青菜叶子还滴着水；还有几个年轻些的，手里攥着镰刀，刀刃上的寒光在阳光下晃了晃，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我当谁呢，哎，原来是二哥你们啊。”许前进压下心头的咯噔一下，侧身往旁边让了让，笑容尽量往脸上堆，“快进屋坐，屋里有刚晾好的井水，凉快。香玲！香玲！快出来给大伙倒茶！”
堂屋不大，八仙桌旁的几张矮凳瞬间被占满，晚来的人干脆靠在门框上，胳膊交叉在胸前，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许前进身上，像一道道带着重量的钩子。许老二往凳上一坐，木凳腿在泥土地上蹭出“吱呀”一声响，屁股还没坐稳就开了口，声音里裹着股憋了许久的火气，像闷雷似的：“前进书记，我们来找你不为别事，就是心里头堵得慌，想弄明白一件事——这合作社，到底是谁的？”
许前进搬了个小马扎，在众人中间坐下，粗糙的手掌在膝盖上搓了搓，心里早有了数，却还是装着糊涂：“二哥，有啥话你尽管说，都是一个村的自家人，别藏着掖着，咱们敞开了说。”
“好！那我就直说了！”许老二往前探了探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语气陡然加重，“前进，这个合作社是大家伙凑钱凑力建起来的，还是你们几个老社员的‘小圈子’？”
“瞧你说的，二哥，亏我还叫你一声二哥，这话问得也太见外了。”许前进皱了皱眉，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那肯定是咱大家伙的合作社啊！从一开始筹建到搭棚子、买种苗，我就说了，人人有份，人人出力，将来赚了钱，好处也得人人沾着，我许前进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既然是大家伙的，那为啥合作社买貔貅的事，半句话都没跟我们新社员提？”许老二猛地一拍大腿，木桌都跟着颤了颤，声音拔高了几分，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还有，前几天大伙都亲眼看见，你在大锅饭食堂里摆了两桌，宴请二懒叔和周美丽他们——合着好处都让你们几个人占了，我们就是来凑数的？拿我们当傻子耍呢！”
站在一旁端着茶壶的香玲赶紧上前，手里的粗瓷茶壶晃得厉害，茶水溅出来，烫得她手一缩，却还是强装镇定地打圆场：“二哥，你可别多想！那哪儿是合作社请客啊，是我们家请的——和平的石艺厂不是有一批外县订的石艺貔貅，公司老总跑路了，二懒叔和美丽姐为了帮和平，把貔貅给买了下来，我们也不能让人家白帮忙吧，所以就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很简单啊，没别的意思啊。”
“得了吧香玲，你以为我们都是睁眼瞎？”人群里的许老四突然扯着嗓子反驳，他瘦高的个子，一激动就爱踮脚尖，活像根被风吹得摇晃的竹竿，“二懒叔、周美丽他们拿着合作社的钱，买了你家许和平的貔貅，你们这是借着‘唠销路’的由头，感谢他们呢！这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还非得我们把窗户纸捅破？”
“就是！”王桂英跟着附和，手里的竹篮往地上一放，声音尖细，“前进，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这不是合起伙来糊弄我们新社员吗？那貔貅听说不便宜，钱要是这么乱花，年底我们还能分到啥？一家人还等着这笔钱给娃交学费、给老人抓药呢！”
众人的议论声瞬间像开了闸的洪水，你一言我一语，有的拍桌子，有的跺脚，堂屋里的空气都变得燥热起来，连窗户外的阳光都像是被染了火气。许前进抬手往下按了按，掌心的玉米渣还没掉干净，却硬是压下了几分喧闹：“大伙先别吵，听我把话说完。这钱确实是合作社出的，不假，但二懒叔和美丽姐早就跟我明确说了，这笔钱会从他们年底的分红里扣，一分一厘都不会少，绝不会动合作社的公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将信将疑的脸——许老二皱着眉，许老四撇着嘴，王桂英手里的帕子拧得死紧——又补了句：“真不是拿你们的分红去买的貔貅，你们要是不信，尽管去问大喇叭三嫂，她管着合作社的账，一笔一笔都记着呢。还有小吴、钢蛋、小虎子，当时商量这事的时候他们都在跟前，耳朵听得清清楚楚，都能作证。”
“他们几个人的分红？够吗？”许老二显然不买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在桌上敲得“笃笃”响，“我听说那批貔貅有五对呢，一件就几万块，二懒周美丽一年能分多少？撑死了也就几万块！万一不够呢？不够了是不是就得从合作社的公账里补？到时候还不是得连累我们所有人的分红？”
这话像一颗石子扔进了滚水里，刚平息下去的议论瞬间又起了波澜。许老四往前凑了凑，脖子伸得老长：“对啊前进，这事你得给我们说清楚！要是他们的分红不够，这窟窿咋填？总不能让我们跟着倒霉吧？我们入社是想多赚点钱，不是来填坑的！”
香玲站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想再开口辩解，却被许前进用眼神拦住了。许前进知道，这时候光说“没问题”没用，得拿出实实在在的狠话，才能稳住大伙的心。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各位，我许前进在这里放句狠话——二懒叔和美丽姐他们的分红要是真不够，差多少，我个人补！绝不让合作社的公账出一分钱，更不会动大伙的分红。我许前进的名字倒过来写，也不会亏了大家伙！”
这话一出，堂屋里瞬间安静了几秒，连苍蝇飞过的声音都听得见。许老二盯着许前进的脸，眼神像在掂量一块石头的重量，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半分虚情假意。许前进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分躲闪——他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玉米渣，眼神却亮得很，像晒透了太阳的麦子，扎实得很：“二哥，你跟我打交道这么多年，知道我许前进是啥人。合作社是咱们一起攒起来的家业，就像自家的娃，我不可能拿它开玩笑，更不可能亏了大伙。”
“那买貔貅这事，为啥不提前跟我们商量？”人群里有人小声问，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像是紧绷的弦松了半分。
许前进叹了口气，往椅背上靠了靠，语气里带了点自责：“这事也是安完貔貅他们发朋友圈里后我才知道的。当时想着是二懒叔和美丽姐个人出资（年底抵扣），不算合作社的公账支出，就没特意召集大伙开会。是我的错，在这里跟大伙道个歉。”他说着，微微欠了欠身，腰板弯下去的瞬间，倒让众人心里的火气又消了几分，“以后合作社不管大小事，只要涉及出钱出力，我都提前召集全体社员开会商量，一人一票，绝不私自做主。”
许老二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上蹭了蹭，又看了看周围的社员——许老四的眉头松了些，王桂英手里的帕子也展开了——才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动作比刚才慢了些：“前进，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们也不是故意来闹的，就是怕被蒙在鼓里，亏了本。毕竟这合作社，是我们各家各户凑了血汗钱、出了力气才建起来的，谁也不想看着它散了。”
“我知道，我都明白。”许前进也跟着站起来，双手在身侧握了握，“以后有任何事，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大伙，绝不掖着藏着。要不这样，明天上午九点，咱们就在合作社的晒谷场上开个全体社员会，让二懒叔和周美丽也过来，把买貔貅的账目、抵扣分红的细节都跟大伙说清楚，再让三嫂把账本拿出来，一页一页给大伙过目，谁有疑问，当场提，当场解答，这样总行了吧？”
“那就不必了吧前进，行！这话我们信你一次！”许老二点了点头，转头对身后的众人说，“大伙看呢？要是没啥意见，咱就先回去，反正大伙都听的明明白白的，不怕谁到时候赖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许前进态度诚恳，又许了明确的说法，也没再揪着不放。许老四摆了摆手，把锄头扛到肩上：“行，那咱们就各回各家吧。前进书记，我们可是信你的，别让我们失望啊。”
“放心，保证给大伙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许前进笑着应道，又转头招呼香玲，“快去里屋把刚挑好的花生装几袋，让大伙带回去给娃尝尝。今年的花生长得好，香得很。”
香玲连忙应声，转身往灶房跑，脚步都轻快了些。许老二等人推辞了几句，最终还是接过了沉甸甸的花生袋，袋子上还沾着阳光的味道。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院门，刚才的喧闹像被风吹散似的，渐渐远去，只留下院门口几串沾着泥土的脚印。
堂屋里终于安静下来，香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松了口气，声音里还带着点后怕：“可算走了，刚才我都快急死了，生怕他们闹起来，传出去影响不好。”
许前进坐在凳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苦笑一声：“是我太大意了，没考虑到新社员的想法。他们入社晚，心里本来就没底，我再这么‘自作主张’，难免让人多想。以后可得注意，合作社的事，少了谁的意见都不行——这就像种庄稼，少了哪颗种子，都长不出好收成。”
他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合作社的晒谷场染成了金黄色，场边的稻草人披着晚霞，像个沉默的守卫。明天的会，必须开得明明白白，才能稳住人心——这合作社，是大伙的根，是村里人的盼头，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散了。
这时，里屋的老式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叮铃铃”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刺耳。许前进起身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二懒急促的声音，带着些焦虑：“前进，听说许老二他们找你闹了？是不是因为买貔貅的事？没出啥乱子吧？”
“没事，二哥他们就是想弄清楚情况，没闹起来。”许前进对着话筒安抚道，声音放得平缓，“我跟他们约了明天上午开会，你和美丽姐也过来，把当时买皮袖的票据、跟和平签的协议，还有抵扣分红的字据都带来，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
挂了电话，许前进深吸一口气，走到院子里。夜色渐浓，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缀在深蓝色的天上。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玉米渣，心里盘算着明天的会要怎么开，要怎么才能让所有人都放下心来——这合作社的路，还得大伙一起走，才能走得稳，走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