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果园的苹果红得泼泼洒洒，像谁把胭脂盒打翻在了枝头上，沉甸甸的果子坠得细枝弯成了弓，青碧的叶隙间，串串红果悬着，倒比年节的红灯笼更添几分鲜活气。许前进站在竹梯上，指尖刚触到个溜圆的红苹果，果皮上蒙着层薄薄的果粉，像裹了层朦胧的纱。他手腕轻轻一旋，果子便带着片蜷曲的绿叶落进掌心，清甜的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漫开来，在风里缠缠绕绕。
“这几天的表现怎么样啊？”他低头往下看，钢蛋正蹲在树底下捡草里的落果，塑料筐已盛了小半筐，红得扎眼。许前进的声音裹在风里，听着漫不经心，每个字却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子，实实落落。
钢蛋猛地抬脸，额前的汗珠子顺着颧骨往下滚，砸在沾着泥点的衬衫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斑。“挺好的挺好的挺好的啊。”他连叠着说三个“好”，头点得像捣蒜，手里的苹果往筐里一扔，“咚”的一声轻响，“真的，姐夫，大伙干活都透着股劲，果园瞧着比先前亮堂多了。”
许前进从梯子上下来，脚下的草被踩得“沙沙”响，他把手里的苹果往筐里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果粉，指缝间还沾着细碎的红。眼神沉了沉，他盯着钢蛋：“你是挺好的。”声音里的温度降了几分，“天天揣着本子记这划那，支使我们东挪西搬，倒落得清闲。可我们呢？”
钢蛋捏着苹果的手顿了顿，指节泛出青白。“姐夫，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哪意思？”许前进往前凑了半步，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他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起，“考虑过我们的感受了吗？啊？”他指着西边的樱桃地，“昨天让移樱桃树到西边，今天又说位置不对得挪回来，二懒叔那老腰都快累断了，你问过一句疼不疼？大喇叭三嫂蹲在地上给草莓盖地膜，蹲得腿都麻了站不稳，你就站在边上催她快点，你当她是二十岁的小姑娘经得起这么折腾？”
钢蛋往后缩了半步，喉结在脖子上滚了两滚，终究没说出话来。阳光透过叶隙筛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倒显得越发狼狈。
“今天是最后一天，最后一天了。”许前进的声音缓了些，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以后别这样，我们是人，是葫芦湾村的公民，是葫芦湾合作社的社员。”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又朝远处浇果树的香玲和水灵扬了扬下巴，“不是你的雇佣工具，明白不？”
“前进哥，别和钢蛋一般见识。”金凤拎着竹篮从坡下上来，篮子里的黄瓜带着水珠，碧得发亮，水珠顺着瓜皮往下滴，在篮子底积了一小汪水。“他就这样人，年轻，不懂事，说话不过脑子。”她往钢蛋后腰推了一把，“快给姐夫道个歉。”
钢蛋张了张嘴，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低着头，用脚尖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石子在泥地上划出浅浅的白痕。
“哎，哎，该忙啥忙啥就行了。”金凤叹了口气，往许前进手里塞了根黄瓜，瓜皮上的刺有点扎手，“我们这都习惯了。多两个人，少两个人，果园的活反正慢慢干也能干完。”
“瞧你说的，金凤。”二懒叔拄着锄头从那边过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还挂着片草叶。“合着我们这几天在你这里浑水摸鱼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砸在泥里，“昨天给苹果树疏枝，我爬了八棵树，下来时腿都在抖，这叫多两个人少两个人一样？”
“没有没有。”金凤连忙摆手，脸上堆起笑，眼角的细纹挤成了褶，“二懒叔你别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说……”
“你是说这北山果园的活，急不得。”二懒叔抢过话头，把锄头往地上一拄，铁锄尖插进泥里半寸，“多两个人少两个人根本不受影响，是吧？”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点嘲讽的笑，“行，既然这么说，我吃过中午饭，下午就回家休息休息休息了啊。”
“行行行，二懒叔。”金凤无奈地摆摆手，“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只要您开心就行了。累了就歇着，果园的活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二懒叔没再说话，扛着锄头转身往坡下走，背影佝偻着，倒比平时更显落寞。香玲和水灵在那边听到动静，也停了手里的活，直起腰往这边望，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的复杂。
就在这时，许前进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嗡嗡”的震动声在安静的果园里格外清晰，像只不安分的小虫子。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富贵姐”三个字跳得欢快，连忙按下接听键，脸上的硬气消了大半，神色缓和下来。
“什么事啊富贵姐？”他往边上走了两步，避开刚楠和金凤，声音放得温和，像怕惊着什么似的。
电话那头传来富贵姐爽朗的笑声，夹着点急切：“哎呀前进啊，我想托你帮忙打听个事。你知道那个在咱村拍戏的剧组不？他们那的制片人，叫徐大国的，你认识不？”
许前进愣了一下，随即拍了下大腿，找别人不好说，你说找大国先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找他做啥呀富贵姐？”
“我想在他们剧里植入个广告。”富贵姐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却难掩兴奋，尾音都带着颤，“你也知道，我那公司刚整顿完，想借着这电视剧的热度宣传宣传，看看能不能多招揽点客人。你路子广，帮我过问一下呗？”
“好的好的，富贵姐。”许前进一口应下来，“我这就先给你挂了，我跟大国先生联系联系。他是剧组的导演，跟那个制片人熟，我问问他的意思。联系好了再回你话哈。”
“好好好，那可太谢谢你了前进！”富贵姐连声道谢，电话那头传来“啪”的一声轻响，该是挂了电话。
许前进收起手机，转身就往果园外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胶鞋踩在草地上，“噔噔”地响。钢蛋和金凤在后面看着，谁都没说话，只有风卷着树叶，“哗哗”地翻着响。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铺到远处的水泥路上，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果园里的琐碎，一头牵着村里的烟火。
他走到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石头被晒得发烫，隔着裤子都能感觉到暖意。掏出手机翻出徐大国的号码，屏幕上的名字有点晃眼。这会正是拍戏的忙时候，机器转着，人也跟着转，不知道他能不能接电话。许前进的拇指在拨号键上悬了悬，终究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三四声就被接起来了，背景里乱糟糟的，有喊“开机”的，有搬道具的“哐当”声，还有场务扯着嗓子喊“演员到位”。
“前进书记啊，有何事？”徐大国的声音带着点喘，显然是刚从片场跑过来的，呼吸都带着急，“我这正忙着呢，要是不着急的事，等我收工了给你回过去？”
“不耽误你太长时间，大国先生。”许前进开门见山，语速也快了些，“就是我们的富贵姐，她开了家公司，想在你那剧里植入个广告，看看你的意思，能不能帮忙牵个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徐大国的声音，带着点为难，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哎呀，前进书记，这植入广告的事……不是我说了算的啊。得跟制片人那边商量，他负责拉投资和广告植入，我就是个管现场拍摄的，插不上话。”
许前进心里“咯噔”一下，像踩空了台阶，又赶紧说：“我知道你不是制片人，但你跟他熟啊。你就帮我问问，看看有啥条件不？富贵姐那公司真不错，还有她的农家乐，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鸡也是后山散养的，鲜得很，植入进去不寒碜。”
“行吧，我知道了。”徐大国叹了口气，气声里都带着忙乱，“我这会实在走不开，等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找思想聊聊。有信了我立马给你回电话，成不？”
“成成成，太谢谢你了大国先生！”许前进连忙道谢，“你先忙，不打扰你拍戏了。”
挂了电话，许前进往果园里望了一眼，钢蛋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塑料筐还摆在树下，估计是去别处忙活了。金凤正蹲在草莓地里，手里拿着小铲子，一下一下往苗根边培土，动作慢悠悠的。远处的梨树下，三嫂正坐在石头上喝水，手里的大搪瓷缸子晃了晃，阳光照在缸子上，亮得晃眼。
他往回走，脚步放慢了些，鞋底碾过路边的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北山果园的风里，除了苹果的甜香，好像还飘着点别的什么——是村里人凑在一块的那点热乎气，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也是这土地里钻出来的、生生不息的劲头。不管刚楠今天说了啥，不管这果园的活有多累，日子总得过下去，日子也总会像这满树的苹果，一年比一年红，一年比一年甜。
许前进走到一棵苹果树下，抬手摘了个红透的果子，果子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在衣角上蹭了蹭，咬了一大口，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胸前的衣襟上。他咂咂嘴，舌尖裹着果香，心里的那点不快，好像也被这甜味冲淡了不少。